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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浪中的小先生

2017-08-18 08:39:21

——读庞余亮《顽童驯师记》


□赵荔红

庞余亮这本《顽童驯师记》,我从晚上8点,读到夜里2点,一口气读完了。蝉噪听不见了,锦溪的莲花,夜间也会闭合起来,次日吃了露水,映照着阳光,就又开了。排在天际的黑色高楼,灯光或灭或明,好像老婆婆缺了牙的嘴。在这样高楼林立的上海之夜,想象一个乡村小先生和他的孩子们,想象他站立在金黄的稻浪间,孩子们穿过稻浪,风一般吹过;想象他在那个贫瘠的乡村小学,度过的清寂、苦闷,却又富裕的每一个日子,如闹钟中啄米的公鸡,数点着米粒,如回荡在泥土操场、低矮教室的当当钟声……宛如幻觉。

电影《放牛班的春天》,讲一个怀才不遇的音乐老师马修,将一群“坏孩子”组成合唱团,教给他们自己创作的歌,天籁般的歌声在逼仄的教室、封闭的校园中回荡,温暖,而又忧伤。“坏孩子们”在歌唱中成长,其中的一个,成为伟大的指挥家。那个学校,凝结了马修多少记忆与孤寂啊,更多的是爱。庞余亮的爱,也留在了那个乡村小学。那个18岁近视眼的1.62米的小先生,从第一次到来,直到离开,他是磕磕碰碰地和孩子们一起成长的。这本书,与其说是献给孩子们的礼物,毋宁是他自己的生命印记。

口吃孩子、哑巴孩子、玩蚂蚁的孩子、挤温暖跳皮筋的孩子,拐脚的孩子最佩服骑自行车的孩子;偷偷打钟的孩子,怕被发现赶紧溜走,像一只从夏日草丛中窜出来的兔子;文雅的孩子身上藏一条青蛇来上学,像无名花一般在乡下自生自灭的天才们……那些男孩,庞余亮叫他们麦子,那些女孩,害羞红脸的,背着弟弟到教室里的女孩,缀学了如野兔般躲进草丛不敢见先生的女孩,庞余亮叫她们油菜,或“乡村百合”。他看着他们,记下他们日常的点滴琐碎,用怎样一种满含爱与同情的眼睛?他是小先生,是旁观者,是他们中的一个,他偷偷蹲在玩弹子球的孩子背后,嘿嘿嘿地笑,把孩子们吓了一跳。

贫瘠静寂的校园,又是如此富裕而充满生气的。除了那些皮野孩子,有点呆气的老顽童校长,落魄的孔乙己般的穷酸书生,搬来三千斤冬瓜抵充学费的家长,一手拿镰刀一手执粉笔的民办教师,趴在教室窗口喊“毛头毛头”的爷爷,抱着被拔光毛做毽子的公鸡来告状的村妇……庞余亮以白描笔触,幽默地呈现一个生趣盎然的世界。学校里还有一些不速之客:英语课堂一只旁听的“嘎哦”呼应的鹅;一只浑身是泥的猪站在教室门口,不时发出“哼”声表示不屑或不满;校长追得一只鸡漫天价地飞,飞到了屋顶下不来;癞蛤蟆好似受歧视的借读生有种破罐破摔的味道;喜鹊、鹧鸪、灰鹤或丹顶鹤,还有一只猴面鹰,他们飞过学校上空,在窗外叽叽喳喳地评点,而“麻雀们总令我们的目光有点儿湿润”……我读这些文字的时候,想起里尔克的话:“没有一种体验是过于渺小的,就是很小的事件的开展都像是一个大的运命,并且这运命本身像是一块奇异的广大的织物,每条线都被一只温柔的手引来。”假如你抱怨生活过于贫瘠,那是因为你的心不够敏感,不够真诚,那是你对渺小之物不够充满爱,对创造者而言,没有贫瘠不关痛痒的地方。庞余亮就是像蜜蜂酿蜜般,从最渺小开始,从万物中采撷最甜美的资料,试着创造出我们的神。

雨后的校园弥漫着青草涩味、苦楝花晚饭花的香气、新稻成熟的芳香、春天的榆钱荚纷纷落下来。“有时候,我觉得槐花米就像我在乡下过的每一个日子,开过了,落下来,阴干了,在记忆里,依旧是那么的芳香。”这些文字如此诗性。也许有人会说,庞余亮忽略了乡村小学贫瘠黑暗的现状,乡村破碎,田园荒芜,书中展示的田园诗般情景早已不存在了。是的,回忆总是温暖而诗性的,似乎因此遮蔽了许多残忍。但在这本书中,残忍之现实,是以另外一种忧伤的面目呈现。我始终以为,展现残忍是一种现实主义,呈现美、人情、温暖也同样是现实,甚或更重要,那代表我们对美善的追寻与持守。

我喜欢读庞余亮这样的文字,夜访学生回校,“怀着一颗喜悦的心在田埂上走着,身边有蛙鸣,有油蛉子的叫,有蛇的声音,有逛来逛去的萤火虫,月华如水,我不时仰头看月,月亮素面朝向人间,这是一位未语先笑的佳人啊!”在教室里,“细声细语的学生们在晃动着小小的头颅,多像是一群细声细语的稻子,我的目光像一阵风,风掠过稻子,稻子们立即安静下来。”

前年某夜,推开台北一家旧书店,一曲温暖、天籁般的童声合唱涌进怀里,我的疲敝的眼角瞬间潮湿了,正是《放牛班的春天》中的童声合唱《纸飞机》。今夜,读庞余亮这本写给孩子的、又不仅仅是写给孩子的书,读到他的《纸飞机》一节,我的眼睛也同样起了雾气,而黑夜的窗外,是个钢筋水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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