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女儿
流浪的女儿
○孙爱雪
如果我回不来,我的父亲会死的。
想到这里我站来,带着我落到小河里的身影飞快地跑回家,看到父亲在家,并且站在父亲面前,让父亲看到我回来了,我才安心。
从村庄出发,出去要经过小河,雨后的河水在青石板桥上流淌。路口的青石板桥少,有桥的路要淌水过河,没有桥的路口更要淌水过河。下地要过河,赶集要过河,往东去西去和北去都绕不过小河。往南去有一条大河,大河上有大桥,所有的人从桥上过河,那条宽阔的河叫太行堤河,有名字的河都是有深度的河,轻易趟不过那条河。
父亲出村往西去,他去赶集。我要跟他去赶集,山东省的大刘集。
父亲不带我,他说:你在家等着,我一会回来。
我跟他到村外,走到小河边,父亲脱下鞋,挽起裤子趟水过河。到河心,他回头看我,我还站在河边一动不动。他回来,抱起我,一起过河。
父亲领我去赶集。走到张老家,我不想去。我知道张老家的庄子长,长到无边无际,半天都走不出那个庄子。庄子里有狗,有在路口拿着石子土坷垃砸人的小孩,有不怀好意的挑衅路人的疯子,指着每一个过路的人喊:给我一分钱。
我想回家。我停下脚步,拉拉父亲的手蹲在地下。
父亲拽起我继续走。
我干脆坐在地下。
父亲抱起我往前走。
我在他身上往下滑,我要回家。
父亲领着我往回走。玉米在路边静息一般站立,远方吹来的空气中有莫名的恐惧。我有一种被搁置,甚至被抛弃的感觉。我拉紧父亲的手,越走越慢。
到河边,父亲把我抱过小河。他说:回家吧,我一会就回来。
父亲转身走进小河。我站在河边看河水湿了他的裤子,看他一步一步趟过小河。我站在岸边突然大哭:我不,我要跟你去。
父亲听不到我的哭声。他趟过小河,一直往西走去。
我把鞋脱下,提起裤子,小脚丫沾到了河水。河水温热,河底的路平平的,水流从小腿间滑过。一种爽爽的柔软在脚面浮着,我一步一步往深处走去。河水湿了我的裤子,湿了我的褂子,一直浸到我的嘴边。
我不敢走了。我大声地哭。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我不知道哭意味着什么?
我遇到危险时哭,挨了欺侮时哭,疼痛时哭,不愿意做的事情也会哭。哭已经不能代表伤心,它是一种呼喊、倾诉和发泄。有时是软弱和胆怯,有时是为掩饰软弱和胆怯,或者为软弱和胆怯壮胆。
河边没有一个人。天空高远,四野空寂,风在芦苇之上吹来吹去。
我倒退着退回去。退到岸边我已经不再哭泣,干巴巴的泪痕在脸上。抹抹泪,我回家。
湿淋淋的衣服没有被风吹干,我已经又站在小河边。我一遍遍向对岸望去,那条通往张老家的小路寂然无声,路上只有寂寞的风没有行走的人,更没有父亲的身影出现在我视线之内。
我在小河边游荡。到豆地里逮豆虫,河水漫到豆地里,有黄焉焉的豆子被水淹死,稀软的泥陷住脚,拔出脚,鞋子留在稀泥里。把手伸过去,从稀泥里拽出鞋子,到河水里洗洗鞋上的泥,把脚丫也在河水里洗洗,湿的脚穿上湿的鞋,或者干脆不穿鞋,一手提着一只鞋,满地找豆虫。
也在浅水处逮蝌蚪。有小鱼吸引我,故意在我面前摇头摆尾,我伸手去捉时,摇一下尾巴不见了。一会一条一模一样的鱼带着挑逗的神情游过来,我还是会去抓,还是抓了一手空。
蝌蚪好捉的。最快的办法是站在水里,把水泼到岸边,蝌蚪一只只也被泼到岸上。它们在地下扭着,笨拙地摇晃着,很好捉。
把逮住的蝌蚪放进岸边的小坑里,小坑里泼了水,小蝌蚪在里面欢快地游。小蝌蚪住在河边的小坑里就像住在一个小房子里,隔壁的大房子和小房子有什么区别呢?都是在水里,在水里的泥浆里。
我的湿的衣服上是泥浆,胳膊腿上脸上是泥点子。小坑里黑乎乎的蝌蚪有几百只,它们黑蚂蚁一样在一起,彼此擦着身子,拥挤着、磕碰着,却还在不停地游动着。我看着它们,光滑乌黑的小蝌蚪真是神奇的小虫儿,它光光的身体凭什么去游泳?它大大的肚子软软的,水一样柔软,用力一捏会爆炸,小眼睛亮亮的,仿佛会思想的鱼,却没有鱼的机灵和智慧。我知道青蛙的前身是小蝌蚪,小蝌蚪长大后才能离开水,没有水,它会死。
这样想的时候,我会把小坑划开条缝隙,让小河和小坑连通起来。小蝌蚪获得释放一般沿着那条细细的小径游到小河,也会从小河里游到小坑里。
父亲回来的时候,我去找我的鞋子,鞋子整齐地摆放在路边的太阳下晒着。父亲蹚水过河,他看看我,看看地下玩过的地方,没有说话,拿出一个烧饼给我。
(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