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 阅读 详情

有的人

2018-12-08 10:40:38 兴化日报(数字报)

有的人

○庞余亮

有的人去南海

 

如果没有大年夜的鞭炮声,彭三郎也睡不着。只要回到彭家庄,彭三郎的头脑就无比清醒,他不是不想睡,是他身体里的那个少年彭三郎不让他睡,命令他怀旧。过去的彭三郎可从不浪费一点时间。现在却大把时间大把时间地浪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颓废?当年彭永强每天凌晨5点钟起床,一起床就骂,细狗日的,细狗日的,怎么睡不死的?顾粉莲有时也会反驳,老狗日的。彭永强也不恼。继续命令大家起床做活。彭家成了全村第一个醒来的人家。他在沉默和委屈中迎接了一次又一次日出。正因为此,他再也没有兴趣等待日出。他捧着一摞作文簿走到李文标的面前。有着轻微强迫症的李文标命令他将卷了角的作文簿一一抹平,还请他欣赏其刚刚写好的贺敬之体的诗歌:回故乡啊,一次次梦里回故乡……彭三郎总是忍着笑想,你又没有离开故乡,哪里回到了故乡?但李文标那尖锐而颤栗的声线就粘在了他的哗啦里。后来彭三郎在师范学院里对着陈皮朗诵诗歌,他发现自己的声线也如李文标老师那样尖锐而颤栗。再后来他倒悬在师范学院的双杠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同学倒走的样子,看着倒走的陈皮走到他的身边,但彭家庄的日子再也没有颠倒回来。再后来去了西江镇,如果不是水路运输的衰退,生源严重不足,他彭三郎可能也不会离开西江镇。西江镇缓慢而陈旧,但如同温暖的百年老浴池。彭三郎总是看到那个中学教师彭三郎裹着大棉袄,坐在油灯读书写诗,清水鼻涕一大把,手捂在油灯罩子上取暖。那暖和,至今还记得。

可能是凭着记忆中这么一点点暖和,彭三郎在鞭炮声中还是睡了一会儿,他梦见了彭永强,彭永强还很年轻,跟他讲了那个瓦盆故事。传说过去有只会说话会喊冤的瓦盆。有个商人在路上借宿,却被人杀了,还塞到了瓦窑里烧成了一只瓦盆,无巧不巧,这只瓦盆到了一个大官人家。那个大官正在用这只瓦盆吃早饭,忽然瓦盆说话了,把他怎么做商人怎么被害怎么变成瓦盆的经过讲了一遍,大官派人去调查,终于为这个商人伸了冤。

大年初一的早上,彭家庄到处都是庆祝伸冤昭雪的鞭炮声。

正月头几天的日子是由麻将连起来的,砌好了,又推倒。再砌起来,继续推倒。麻将声像是在炒黄豆。顾粉莲感慨说这声音最养耳朵。

四天很快过去了,家里的分工是这样的:彭林元四个人打牌,张荞麦烧饭并负责小胖子。到了正月初五那天,彭林元和彭三郎起得很早,点香、放鞭炮、切蛋糕。小胖子负责磕头。小胖子的头磕得好,顾粉莲悄悄多给了一份压岁钱。

正月初六,小胖子彭小北和张荞麦先回城了。这也是彭三郎的意思,如果彭小北还在彭家庄,心会变野的。张荞麦也同意,说由她带回去好,小胖子还有那么多寒假作业要做呢。

小胖子他们一走,彭三郎感到被窝冷得要命。彭三郎知道天不是真的冷,是他的心很冷。这么多年,他似乎在向后退,向后躲。没多少朋友,也没有多少文字,衰老症已找上了他。他前面的路,越来越窄,原来是宽的,后来是窄,现在好像走在一根钢丝线上。这几天,他常梦见梦见了大着肚子的白若君躺在海南的沙滩上。一群男人在她的肚皮上打扑克,不过扑克牌上印的全是彭三郎写的诗。一张又一张,扔在了白若君的大肚皮上,然后又一张一张滑下来,滑到沙滩上,被海水浸湿,也被海风吹过来,遮住了白若君的脸。彭三郎不清楚白若君为什么要去海南?也不知道她去海南干什么?是捉鱼还是爬树?这群男人为什么要围着她的大肚皮打扑克?这是一群什么样的男人?或者她真的是去了南海之上?

过了正月,就是初春了,穿上了红袜子红裤头的彭三郎想找一点初春的迹象,可一点也找不着。虽说是立春了,本命年了,想想去年的一些荒唐事,彭三郎爬到一棵矮树上,想对着面前这个小小的彭家庄大喊几声,可他张开了嘴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除了乌鸦,这疲惫的土地无人问津。

那些灰白的乌鸦在我的身体里飞来飞去

还拉下了不少灰白的屎,一行行,像诗。

但以后不写诗了,除了生活,除了乌鸦

即使是乌鸦似的主题在大吵大闹。

可谁也听不见,我们是哑奴,被关在冬天的瓦盆里

倾听着这寂寞的卑贱的初春。”

 

(二十)

44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