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白慕

○郭宏冰
十一
我的父亲和那个女人的死法很像《失乐园》的结尾,男女主人公喝了毒酒交媾而亡。我的父亲是一位心理医师,他身下的女人是他的一名女患者。法医证明,他们两人都患有不同程度的抑郁症,这只是一起普通的自杀事件。不普通的可能只在于他们所选择的自杀方式。
认领尸体的那一天,母亲把我打扮得很漂亮。她的手冰冷,牵着我来到了更加冰冷的太平间。在那里,我看到了光溜溜的父亲被单薄的白布单覆盖着,裸露在外的手臂依旧呈现着健硕的姿态。我不相信父亲死了,就在一周前,他还对我说周末要带我去坐海盗船。我上前握着他的手,喊了声:“爸爸。”我发现他的手更冰更凉,能够一直凉到我的心里。他不动,也不说话,没有一丁点回应。我仰起头看着妈妈,妈妈怔怔的,也像死去的父亲一样没有一丁点反应。当时的我害怕极了,我第一次觉得死亡原来是如此可怕。
就在这时,我的母亲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剪刀,冲着我父亲跨下的位置就是咔嚓一剪,乌黑的血在压力的作用下即刻流了出来,我的母亲像疯了一样不断地挥舞着剪刀,她的嘴里不断地念叨着:“让你风流,让你风流,看你还拿什么风流。”
乌黑的血很快浸透了苍白的床单,这让我觉得无比恐惧,我大声地啼哭着,无力的小手不断去拉扯近乎疯狂的母亲。终于,母亲累了,她总算注意到了身边的我。她冷冷地说:“别哭。”我的眼泪根本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她大喊了一声:“别哭了!”我尽量克制着自己,但是抽搐声还是时不时地传出来。母亲先是恶狠狠地看着我,然后随手就挥了我一个大大的响亮的耳光。她说:“哭什么哭,不要脸!”那一刻,我觉得我的母亲疯了。
在我10岁那年,父亲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方式离开了我们。从那以后,母亲便开始打我。只要她稍不顺心,我便成为了她的出气筒。知道我高中时为什么总是穿长袖的衬衫吗?我的手臂上都是她拧出的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最过分的一次,是我12岁那年的夏天,因为我说我想念父亲了,她就拿皮带有铁头的一面用力地抽我,当时我只穿了件单薄的睡衣,任我怎么求饶,她都不肯放过我,直到把我的后背抽得皮肉绽开,她才抱着我,哭着说:“妈妈错了,妈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妈妈不想打你的。”几乎每次都是一样,她先狠狠地打了我,再愧疚万分地向我忏悔。渐渐的,我开始适应疼痛带给我的快感,不再惧怕。
我以为我不会恨她。我以为我只是同情她。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没有读过什么书,做了一辈子的宾馆勤杂员,她这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嫁给了穿着白大褂的父亲,恐怕父亲也是她唯一爱过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却彻头彻尾地伤害了她。死者已逝,而活着的她必须面对世人愚弄嘲笑的嘴脸。她无处发泄,她只有我。
她一天一天地衰老,她打我的手不再有力,她有很严重的心脏病,她已经做不动宾馆的工作,她没有说,我就装作不知道。那时候,我的小说刚刚在杂志上发表,我必须拼命地写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她总说我不务正业,总是在强调我没能考上大学这个不争的事实。那天正好是我的小说写到一半就无法继续的时候,我正心焦气躁,我反驳她说:“你什么都不懂就不要说我,如果当年你早点发现父亲有抑郁症,他也不会自杀。”我承认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赤裸裸的讽刺她,她的震怒溢于言表,她狠命地打我,打我。直到她脸色苍白,突然栽倒在一边,痛苦地呻吟着。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那一刻,她的痛苦令我愉悦,我知道,她的药就放在我伸手可及的抽屉里,但我没有递给她。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残忍,我根本不想让她死,我不想的。真的。她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妈妈啊!”我的声音再次哽咽,我知道这个故事我讲不下去了。
一直静默的白慕转过身来,将我拥入怀里。他的骨骼瘦削突立却温暖无比。他轻拍着我的后背,喃喃地说着:“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那只是个意外。”
我的身体发软,头脑发沉。我打算深深睡去,在白慕的怀里。黑甜的梦正等着我,美梦是恩赐,恶梦仅是梦。我毕竟骗不了自己。
(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