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碎片与轻盈之外
在碎片与轻盈之外
——夏红卫节令散文读札
□周卫彬
在夏红卫的散文中,节令作为一种被叙述的对象是广义的,节令并非是一种历史标本,尽管作家偏向于一种历史细节的写作,但他试图从历史的拘囿中,发现某种碎片化与流动性,这种特性看上去仿佛是轻盈的,它源自一种个体的迷人的生命意识。
夏红卫早已意识到散文写作必然是一种指向自身的探索,那些生命中的闪闪发光的时刻,在黑暗中等待着他。可以说,几乎在夏红卫每一篇描写节令的文字中,都会出现诸多溢出节令的“时刻”,他似乎随时准备进入这样的时刻,从而使得文本呈现出一种轻盈而透明的诗性。
为了更好地呈现作家与节令的某种凝视关系,夏红卫在散文中较多运用了蒙太奇的手法,叙述场景的切换,一方面让历史、风俗、人物如在目前,另一方面,其整体的叙述秩序,因为新事物的加入而发生微妙的变化。譬如《处暑》,从少年关于“洗澡”的争辩中,笔锋忽然转至“巷子中间,一摊药渣”,进而写到屋檐下的吴先生与吴师娘,这种转换,将原本对于节令的描写,切入一种温婉而永恒的人性范畴,使节令因此具有形象的感染力。再如《大雪》,叙述视角开篇直接进入当下,似乎将村庄立刻从节令中叫醒,随之让那些寻常而温暖的片段绵延开去,与不断出场的人物和某种缓慢的生活本身形成一个情感的漩涡,然而这篇文章真正的叙述重心,乃是下半部分的“游戏”,从前那些贫寒却难以忘怀游戏,勾起心底的回忆。最后,视角落到“李裁缝家的门缝间透着明晃晃的光”,紧接着“李裁缝家的灯熄灭了,三爹爹起床,亮灯,磨豆腐。黑夜无边,光明在传递。”随着场景的精心设计与转换,一天看似缓缓流过,而那种暝晦交织的具有诗性意味的思绪忽然溢出:“大雪之夜,未见雪花之踪影,但一种细微的况味,一种难以名状的慰藉,一种无比广阔的暖意,在村落上空升腾。”在此,我们或可看到散文的自由与文体自由的关系,我以为夏红卫这种场景切换的方式,较大程度释放了散文的自由,这种自由不仅建立在一种形式与风格之上,比如散文固有的模式,而且更多考虑到内部的结构方式,如何让碎片构成一个整体,同时具有某种解体性,而正是文本中可能出现的解体性,更容易让人触摸到一种现代性的价值,因为线性空间对于散文写作来说是失效的,就像节令是确切的,而构成节令的方式,可以是碎片的、多元的,以便从语言内部来补充节令之外的意涵。
当然,夏红卫的节令系列散文,并没有回避风俗、游戏、植物、气候等固有的元素,只是这些元素的组合,是汇入节令语言的途径,是语素式的、音调式的存在,借助这些语素的形象,夏红卫从生命体验的表象,深入到了为我们熟知的社会样态的内部。凭借这些语素与音调,节令因此也具有了某种象征意义。
风俗很大程度上是夏红卫节令散文的背景,是一种流淌与嵌入式的呈现,而不是刻意的、固化的存在,这种做法要稍稍区别于从前以风俗为主的写法,而予人时断时续、融合与阻隔并存之感。夏红卫知道无法绕开风俗来谈节令,但又不能以风俗取代个体的生命体验,成为一种标本式的摹写。只有当风俗作为碎片化的背景切入的时候,才能以某种间接、隐匿的方式,从不同的侧面来凸显生命意识。也即是说,夏红卫所写的风俗,其目标乃是为了写人,这种做法在其散文中,是一以贯之的,可以作为某种结构上的意义生成方式来看待。譬如在《冬至》中,夏红卫写道“冬至不是节气,是个节日”,虽然以较多的笔墨写到风俗,但始终仅仅是作为碎片存在的,正如奶奶折锡箔这一风俗,仅仅是节日的一部分。在写祭拜磕头的时候,让我惊讶之处是,他忽然就写到了“屋顶”:“磕好后,念叨,宽坐,宽坐。每碗饭每个菜,奶奶掐一小块,走出大门口,远远地泼散到东面矮屋的屋顶。(我掉牙齿,奶奶把我牙齿扔往屋顶。我的鞋子破了不能穿,奶奶也扔往屋顶。屋顶真是个奇怪的地方,是个谜。)”
当“屋顶”成为一个“谜”,这篇文章中所有的风俗被打破了,成为零散的存在。冬至也因而远离了节令,成为生命中一种庄严的、生命美学意义上的与节令无关的所在。
植物、农事与气候在夏红卫的散文中,也是作为一种语言生成方式而存在的,我们或可把植物看作形容词,把农事看作是代词,把故事看作动词,把气候当做一种语调。正如《小雪》中的“菊花”乃是为了形容一种素净与香冷,《立冬》中的“青菜”是为了让清苦与自足露面。《秋分》中的抖芝麻、拾棉花,是节令在催迫,当父辈们弯腰拖碌碡,“做场”的时候,我们看到人与自然以及生命的一种深刻关系,“家中无牛,父辈当牛”。对农事的日常性书写,让我们读出了“此在”之外“向死而生”的力量,农事因而被赋予了更多的意义。
我在夏红卫的散文中读到更多的是“故事”,它们作为一种刺破散文表象的动词而存在。如果没有故事以及故事以外的旁逸斜出,夏红卫散文中的诗性便不能生成,正是这些“故事”不同程度地嵌入,字里行间涌现出了一种召唤的力量,因为故事生成了散文之外的意义。这么做,也让散文的文体迈向更加自由的空间。某种程度而言,在夏红卫以细节的方式展现的故事中,故事已经构成了文本的意义上的,与作者同等的位置。《秋分》中,“玉丫头”与“我”朦胧的情愫,容纳了各种难以名状的农耕文明之美,生命之苦由此似乎被排除在时间之外。再如《立冬》中,“我”与“大扁头”大干一架,乃是为了吴先生一家的悲剧命运作铺垫,由此,乡村的文明、理性与秩序,与自然的、有待驯化的原始风貌,构成了巨大的张力,就像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中说,“在语言之说话而不是在我们人之说话中,取得居留之所。”故事成为夏红卫散文写作中的重要推动手段,正是这一点使得节令散文跳出了狭隘的自然文学或生态文学范畴,为自身赢得了更为广阔的阐释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