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寒冬的夜晚，离21世纪的降临只剩下最后几个小时，星空下的焰火，如水的人潮，节庆的狂欢，商场里史无前例的打折，广场中央音乐喷泉悠扬的旋律——愉快的22岁在新世纪的门槛上迎接了我。20世纪最后的那个冬夜不同于其他所有的夜晚，枯枝在焰火的余温里轻轻爆裂，情人在我的耳边呢喃细语。生活瑰丽的画卷即将缓缓舒展——每一天都是全新的，值得期待的。人们说，遇上这个冬夜的人是幸运的，要想等到一个同样的夜晚，必须再活上一百年。

    电影《山河故人》也是从1999年的世纪之末拉开序幕。女主角“涛”在镜子里娇俏地问着追求者——煤老板晋生：“你这是代数问题还是几何问题”？坐在她旁边的另一个追求者梁子适时为她递上了梳子。这应该是她一生中最可追忆的时光吧？2015年初冬的一个午后，中年的我坐在影院里，被贾樟柯的电影《山河故人》狠狠地羞辱了一次。从影院出来，在电梯间的镜子里，我看见了自己暗淡的脸，岁月的战车碾压着这个女人的一切，理想与诗情，青春与爱情，已是昨日烟云——我那献身于日常的永恒爱人。

    电影结束很多天后，我还在怀念着涛，她那无可挽回的命运让我悲伤而战栗。如果1999年那个唱着花腔的年轻女人选择了梁子，会不会是另一种命运，另一种结局呢？从《站台》到《小武》，贾樟柯的抒情永远是在反方向用力，似乎只有在悖论中生活才变得有意义，有趣味。毫无疑问，理想主义曾经为之努力，为之受苦的一切都将在时间面前败下阵来。所以，青春涛无论选择谁与不选择谁，都将要被生活蹂躏成老年涛，成为一个与故土一样被抛弃与被损害的母亲形象。涛在2025年的雪地上的独舞，GO WEST，对青春之美的回眸，对日常生活的控诉。“每个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电影过半，中年涛对即将出国的儿子说，也对自己的余生说。

    我很喜欢矿工梁子，在寡淡的世界里，他的存在是如此的突兀而美好。1999年的梁子面对所谓的比自己成功的情敌晋生的挑战时，不卑不亢，一句让涛自己选择，把晋生的优越感撕裂地荡然无存。当处在三角恋情中的涛最终选择了晋生时，梁子也只是把自己的绝望深埋于淡然的外表之下，挥向晋生的拳头，是一个男人的血气与尊严遭到挑战后的愤怒。当他面对前来送结婚请柬的涛，绝望地将自家钥匙扔向屋顶，说不再回来时，俨然一副与世界永不和解的倔强。然而生活对他还是下沉式的，2014年，得了绝症的梁子带着贫贱的妻儿返回了曾经发誓永不回的故土。与昔日友人借钱均无果的情况下，还是妻子去找了涛，才借回三万元。十多年未见的故人，多少岁月蹉跎，多少深情掩埋，再见时，病榻上的梁子只是问一句：“你方便吧？”涛此时递上帮梁子保管了十多年的钥匙也算是人间的至情至意了。

    相比较梁子的返乡，2025年的晋生无疑更可怜。这位曾经意气发风，玩转国内资本市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要女人就离婚的成功人士，在2014年远走澳洲。如今这个半百老人，住着顶级海景房，穿着布褂布鞋，拎着茶壶，喝着汾酒，与儿子交流必须通过翻译软件。时间亦没有放过他。1999年那个买来炸药打算炸死情敌的晋生，把愤怒、咆哮、热情、血气，永远丢在了汾阳县城。澳洲海景房里的他如此孤独，除了每天拎着茶壶去山下与同在澳洲的中国老人侃几句大山外，只能终日深陷于对故土故人的思念之中。他的豪宅里有好几把枪，但是已经没有了敌人可瞄准，有故乡不能回，有儿子不能沟通。他是一无所有的人。影片放到这里，我满心荒凉，想起了托马斯的诗句：“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影片结束了，时间还指向2015年，2025年尚未到来。贾樟柯用电影艺术揭开了生活的遮羞布。我们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这中年拖沓的岁月啊，不是朋友圈中的一片喜庆一张自拍。生活挟裹着呛人的尘土气息而来，我们招架无力，我们疲惫不堪，我们日益衰老，我们贴着地面与油烟行走，在灰濛濛的天空下，最终，我们把自己的1999年彻底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