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社会现实深切的关注和犀利的批判
老七活到今年,七十有八/灵前三儿两女/穿戴一个比一个风光/到底,这一窝子/都在外面闯荡/村上老邻居说,老七有福/只是没享尽。往年逢年过节/小院子热闹呢/一顿团圆饭,摆上两大桌//
9月28号,老七赶早集备菜/菜担的绳子/被一辆疯了的卡车挂住/拖出去十几丈远/筐子里的西红柿、黄瓜/满地打滚/草鱼、龙虾在青石板上直蹦/老七趴着,一动不动/有人看见他断气前/睁开一会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念叨着“菜”//
老辈人说:没人比老七/善解人意,死辰/都挑在儿孙的空档/这不,赶上国庆长假/撂在平时,城里忙着呢/上班,上学,哪个都耽搁不得//
万老七万万没想到/他的死,引发了两场战争/第一场唇枪舌战,以肇事者/赔付二十万结束/第二场内战,愈加凶悍/赔偿金分割完毕/相貌堂堂的儿孙们/一个个鼻青脸肿//
后村瞎子刁老三/笃悠悠,拄着根棍子来凑热闹/掐着老万的生辰八字/扯开破哑的唱腔——/都说“8”是“发”/谁知道“8”是睁眼瞎/都说“8”字“好”/不晓得“8”是连环套//
守灵夜,没有哭声/院子里新点亮两只/100瓦灯泡/儿孙们一惊一乍/聚在八仙桌上搓麻将/老万的老伴,是儿女的后娘/像一捆湿透的柴禾/蹲在灶口,想着明年的/三亩荒地//
出殡的那天晌午/仪仗队的锣鼓,敲得震山响/录音机放出的哀乐/凄凄切切,唢呐声/一阵紧似一阵/人人听了觉着委屈
这首诗的标题叫《万老七》。作者:厚清。他一直生活在南京,上世纪80年代便在诗坛崭露头角。早些年曾出版过两部诗集:《醒在梦里的花》和《厚清短诗选》,得到过叶橹、冯亦同、子川等诗评家给出的很高的评价。同诗人金倜一样,厚清对自己的写作总是极其严谨和挑剔,一首诗写出后会不断地修改,不轻易拿出去发表。大约三年前,他就编成了一部题为《时光三部曲》的新诗集,但却不急于出版,稍有点时间便琢磨着怎样把诗改得更好更有深意。最近,在我的一再要求下,他发来了基本定稿的电子版,使我有机会先睹为快。这部诗集分成三个板块,第一部《黑夜白雪》,收诗57首;第二部《时光芯片》,收诗56首;第三部《美好即景》,收诗29首。
较之十年前出版的前两部诗集,这部新作最突出的成就表现在他对社会现实投入了更多也更深切的关注,清醒地自省和批判意识自觉地融入到更为广泛的生活世界里。选自《美好即景》的这首《万老七》可视为具备这类题材特征的代表作。这首诗远不只是文字的干净和流畅,描述得收放得当、开合自如,也不仅是注重细节的真实和语言的准确与贴切,最耐人寻味的还是事件的本身以及它所揭示的悲剧背后的复杂的社会成因。诗以灵动、犀利甚而带点俏皮的笔触,一波三折地展开故事,将一出人间悲剧触目惊心地推置你的面前。他写了这个满怀儿女心的“七十有八”的万老七如何有“福”,透出的却是让人心酸的悲哀——他所企望的这种大家庭的团圆,完全是以他单方面的付出为先决条件的,他死于无情的车祸,也死于他对“三儿两女”死心塌地的实诚的给予。许是因为老七后来的续弦,在几个子女面前他有一种负罪感,有一种无原则的迁就和巴结;相形之下,这“穿戴一个比一个风光”“相貌堂堂的儿孙们”岂止是“凶悍”,简直就是可恶之极。父亲为了国庆节的团聚买菜而不幸离世,他们非但没有受到良心的谴责而表现出哀恸,他们所干的事情是,为了赔偿金的分割而闹得“一个个鼻青脸肿”;老父出殡前夜则“聚在八仙桌上搓麻将”,那“一惊一乍”四个字,把这批不孝子孙的嘴脸刻画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而出现在诗中的“后村瞎子刁老三”绝非可有可无的多余人物,他“破哑的唱腔”唱的几句亦非故弄玄虚的冗文闲笔:说万老七“睁眼瞎”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说“连环套”是旁敲侧击,讲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报应说。看似有点迷信色彩,但却是代表了来自民间的对这种有悖天伦的丑恶行径的严厉抨击。
厚清是一位读书多有厚实文化积淀的学者型诗人,生活中的他为人厚道热情、率真坦荡,面对这大千世界里日日发生着的人情变故、世态炎凉,他有自己毫不掩饰的观点与立场。这首带有叙事特点的社会写实性作品,较好地表明了他对美丑善恶绝不含糊的不二识见。难能可贵的是,哪怕那样的愤慨已到了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情状,诗人仍能以一种不动声色的超冷静的笔法,并非通过空洞的说教,而是借助于富有动感的画图,来烘托、渲染出更为炽烈的艺术效果。他写万老七之死以及儿女们的种种表现,却没忘了用一幅素描淡淡几笔交待他们的“后娘”,说她“像一捆湿透的柴禾/蹲在灶口/想着明年的三亩荒地”,其落魄悲凉之态跃然纸上,而诗人的怜悯之心亦由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