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味
在我出生的那座水边小城,平凡人家,哪怕日子过得再紧迫,再寒酸,如何过个好年,都是第一紧要的事。要把年过好,必须做三件事:腌咸货,灌香肠,做年蒸。讲究一点的人家,进腊月前一天要杀头猪。不过我们家从来没杀过,我看过邻居家杀猪,那场面太血腥。在我们家,年蒸就是最浩大的工程了,面粉、酵母、青菜、肉、芝麻、豆沙……原材料就要准备几大筐。在爷爷看来,只有做年蒸的家庭才能过得红红火火蒸蒸日上。巷头的刘家,男人在一次车祸中丧生,孤儿寡母,要不是邻里接济,这日子就真没法过了。刘家从来不做年蒸,每次都是爷爷做好了送到他家去。一到孩子开学的日子,刘大嫂就抹着眼泪,来跟爷爷借钱。爷爷总是可怜他们,说人穷志短,不做年蒸的家庭,日子哪能红火起来呢?
我的孩子不知道年味是什么,过年的感觉对于她来说远没有迪斯尼二次元的吸引力大。其实想想,怎么能怪孩子呢?是我们这些大人没有把传统的文化延续下来。生活太便捷了,超市里包子、馒头、年糕、元宵,样样都有,谁还会花上那么多天,准备原料,劈柴,烧火,做年蒸呢?更何况,我都没学会这门手艺。在我的童年岁月,是爷爷让我感觉到,过年,才是一年中最重要最值得期待的事情。从进入腊月开始,平常日子就被他赋予了仪式感,腊月初八煮腊八粥,腊月十七掸尘,腊月二十四送灶神,腊月二十五做完最后一批年蒸,腊月二十六祭祖,腊月三十贴春联,直到大年三十晚上的团圆饭,一样都不能含糊了事。家中的一切都在他的调度下井然有序,恰到好处,滴水不漏,他一辈子挺得直直的身板,在厨房与堂屋间来回走动,新皮鞋摩擦在水泥地上发出权威的声音,手中的擀面杖俨然国王的权杖,不知敲过多少次不长眼睛的小脑袋。
在一团和气,美满幸福的背后,并不能掩盖生活本身的不如意,一大家子的人,谁的心里没有一些坎,谁的生活能永远一帆风顺呢?就拿爷爷来说,年轻的时候是部队军官,一辈子没有低过头,老了老了,却要为小叔叔的工作到处求人,而给他脸色的,往往都是他曾经的下属。也只有过年的那几天,所有的不如意才能被浓浓的年味所遮蔽。而爷爷,是这场年味的缔造者,也是我们这个家族的精神领袖。我记得他在大年初一的清晨放一块搓衣板在天井里,四面朝拜的虔诚,一拜家人身体都健康;二拜多子多孙,福泽百年;三拜子孙前途广阔;四拜自己打牌场场赢钱。我记得他在正月初五接财神的场面,用红丝线把活鲤鱼头尾绑起来,做成元宝状,供奉后放生,讨得“鲤鱼跳龙门”的好彩头。平日里我的爷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悄无声息地承受着老年岁月的日益衰败,日益下沉。也许在他心里,日子过得太压抑了,需要有一种具有宗教意味的集体狂欢,来稀释这坚硬的岁月,而腊月,就恰到好处地来了。那些繁琐的民俗,是古老的遗产,更是爷爷心里的图腾。
1995年的腊月二十六,75岁的爷爷在睡梦中平静地离开了人世,没留下一句话,但他蒸的包子,腌的腊肉,灌的香肠……一直陪伴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