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间的灯光
我聊天的癖好是在小镇养成的。那时候的身份是高中语文教师。每天从讲台边走下来,总是汗涔涔的,紧张。下了课,我自然要想个办法平息一下紧张的情绪。办法终于找到了——聊天。这活儿轻松有趣,小镇躲藏得再隐蔽的消息也能被我们翻出来,风一吹,到处都是。
我们聊天的地点,多在老耀的宿舍。老耀是我们的教研组长,“耀”是他名字的最后一个字。老耀喜欢熬夜,下了晚自习,学校里乌灯瞎火,他宿舍的灯光依旧顽强闪“耀”。于是,学生们便“老耀”“老耀”地喊开了。很快,校园里个个都知道,“老耀”就是住在教师宿舍最西边一间的那个小个子。
没有想到,小个子的老耀在学生心目中的威望还挺高。这个威望的建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一个春天的早上。那个早上,7点20分,学生们正埋头吃着早饭,学校食堂外的大喇叭开始播放江苏人民广播电台的文艺天地。没有想到,老耀的名字被一个暖暖的女中音读了出来——老耀的一篇朦胧诗评论被电台采用了。著名播音员海蓉温柔平和的声音,如融融的春风,让人陶醉。食堂内外,先是安静,继而一片欢腾。
老耀的宿舍狭小逼仄,十个平方左右,一道单墙拦腰隔开,里面是卧室和书房,外面是厨房,墙角有个小水缸。学校宿舍紧张,两个教师合住一个。老耀这间小,容不下两个,只能独居,这让喜欢安静的老耀沾了光。当时,我们正好教鲁迅的《拿来主义》,这篇杂文鲁迅先生是在亭子间写的。于是,我们把老耀这间小宿舍也戏称为“亭子间”。时常看到,亭子间的门口,老耀端着一个黄色的瓷杯,坐在一张旧藤椅上看书。
晚上,备完课,几个单身教师总喜欢来亭子间转转。床沿、藤椅、长凳,坐下后屁股便不愿挪动。我们美其名曰“教研”。白炽灯下,一个个亢奋得像喝了酒。谈伤痕文学,还谈朦胧诗。主讲人自然是老耀,说几句话便呷一口茶,慢声慢语。老耀喜欢读小说,讲得多的也是小说。一次,他给我们介绍周梅森的中篇小说《军歌》,直呼写得不错。那个时候,周梅森还没有成名呢。不久,老耀评论《军歌》的文章《军人决战岂止在战场》上了《文学知识》,洋洋洒洒,好几千字。我们几个是挤在老耀的床边浏览完他的大作的,羡慕不已。我们提醒老耀,拿到稿费要请客。稿费很快收到,76元。相当于老耀一个半月的工资。老耀先是给女朋友买了一双皮鞋,又给自己添置了一大摞书,余下的请了客,自己下厨,忙了半天。亭子间挤满了快乐的空气。两瓶一块三角五一瓶的分金亭把我们几个弄得醉醺醺的。
校园里终于掀起了投稿热。尝到甜头的老耀自然不必说。同组的小夏更是夜以继日,一口气写了三篇稿子,到处找人挑刺。我也写了两个豆腐块一稿多投。很快,连续的退稿或者杳无音讯把我们弄得兴致全无。不久,我们发现了一个更为吸引我们的事情——打牌。晚上,四个人,一副扑克,围着一张学桌,看谁“跑得快”。赌注是一包大京果。每回,小卖部的老头看到我们光临,总是心领神会地把大京果拿到手边。我已经记不清,为了一包大京果,我们荒废掉多少个晚上。我们吃了大京果、一哄而散的时候,老耀门缝里的灯光依旧精神抖擞。
好几次,三缺一,我们想请老耀救场。唇焦口燥,老耀还是石头一般。一次教研活动,老耀给我们说了个故事:一位老人退休,想过个安静日子,但一群顽皮孩子在他房前的空地上踢起了足球。老人很忧虑,但他灵机一动,夸赞孩子们踢得好,掏出十元钱奖给他们,说,你们每天踢我每天奖励。老人说到做到,钱按时送给了孩子。过了几天,老人对孩子们说,我的退休金不多,只能给五块了。孩子们依旧踢得热火朝天。又过了几天,老人说,我下岗了,没钱给你们了。孩子们生了气,捡起皮球就走:没钱,谁踢给你看呢。从此,老人又过上安静的日子。
我当然知道,老耀是通过故事委婉地告诉我们,读书是快乐的,大家不能像几个踢球的孩子,把本来快乐的事情,染上功利,失却了真味。我们几个还是尊重老耀的,“跑得快”组织土崩瓦解。很快,小夏的诗歌上了《风流一代》,散文上了《新华日报》。我歪打正着,几幅漫画作品上了省报,有的还获了奖。这个时候,兴化教研室的《芦花报》组稿,老耀组织我们写下水文,他的《一碗面条》、小夏的《校园一角》和我的《偷蛋》登在了一个版面。看到学生们拿着报纸聚精会神,我们的心里美得很。《芦花报》没有稿酬,但我们还是很快乐的,大家凑了份子,在亭子间碰头,边喝边聊,聊文学,聊人生。
教学上碰上“疑难杂症”,我一般把它当成马蜂窝,躲得远远的。相比之下,老耀就有点迂了:揪住不放,穷根究底。资料有限,他只能通过写信的方式向专家请教。他给语文教育家顾黄初老师写过信。顾老师居然回信了。在亭子间,老耀拿出来显摆过。后来,老耀和顾老师信件往来不断,两个人还成了忘年之交……
随着小镇高中的撤并,老耀、小夏和我也各奔东西。我们的联系慢慢少了。一次出差,我在《新语文学习》的封面上,看到了老耀的照片,兴奋得晚上失眠。我没有想到,几年不见,老耀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特级教师了。一次,我接到老耀打来的电话,告诉我,我的一篇文章上了《语文报》,鼓励我继续写。可能是惰性吧,我没有坚持下来。老耀倒是写得不少,教学随笔集《零度的眺望》和语文教学专著《语文语文》相继出版。厚厚的两本,很沉。
老耀忙得很。偶尔,他来我所在的城市开会,总要忙里偷闲,招呼我过去,聊上几句。在老耀下榻的宾馆里,我们聊过毕飞宇、庞余亮,也聊过兴化文学、楚水在线。老耀还是喜欢读小说。他说,他在读毕飞宇的《玉米》时,竟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每个人心中都需要一盏灯,”老耀说,“否则,我们的人生太昏暗了。”
我不知道夜猫子的老耀是否还记得15年前我们的故事。我想告诉老耀,我没有忘记。特别是亭子间,那束昏黄而柔和的灯光,曾在无数个寒冷的晚上,温暖着我漂泊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