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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 父

2016-04-01 09:55:04

    祖父身材高大,声音洪亮,又生着老虎头、豹子眼。所以,早年间,他的模样和神态一度占据着我对冷兵器时代的英雄、猛士、将军们的所有想象。

    据说,他年轻时下地干活,一人一亩地,赤膊赛蛮牛。他能干活,饭量也大得惊人,六七月在田里抢收抢种,除草插秧,一个人能喝干一铁桶的稀饭,吃五六张阔鏊煎饼。乡人说,他光着泥膀子,挽着泥腿子,两只厚厚的大手就黏在铁桶两边了,那头一仰,太阳光便开始晃人眼球了。一时间,所有人都看着他,只听到他喝水的声音,咕噜咕噜。喘气的声音,呼哧呼哧。最后,咣当一声,稀饭喝干,铁桶落地。所有人拿眼来看他,他的身上如浇了雨一样,汗水直下,湿了一地。在他们的嘴里,祖父是个传奇。双手举过石磨,单手抛过石狮。更夸张的,还有肩扛手拽过百十来斤的钢筋水泥板。总之,真真假假,丰满着我的想象力。

    可能也如所有鲁莽的英雄、猛士、将军一样吧,祖父也有一颗粗糙的内心。他脾气不好,不善经营感情。尤其是晚年,稍有不逐己愿,便恶言相向,翻脸动武。因此,无论是内亲,还是外戚,自小及长,我都很少看到他们来家走动,围桌叙情的。祖父弟妹六人,但老死不相往来者,几近半数。即使与儿媳妇的关系,也很不好。我母亲进门两年,便分家单过。二娘亦是。三娘虽没有搬出,但硬生生的一道红墙分两院——过着“不见其人,但闻其声”的日子。记得,他去世那天,也只是少数的兄弟到场,几个姐姐、妹妹,权当不知的。与自己的手足兄弟的关系已至如此,岂不哀哉?

    我几个叔伯每每提及祖父时,都是唉声叹气。哀其死后悲凉,叹其生前孤寂。他们时常说的是,祖父年轻时,仗着手脚力气,可以发泄心中的块垒,但年老之后,就只能见之言辞,攻于己心了。而言辞毕竟伤人,伤人便又结怨结仇。心中呢,有怒气,不消,就逐渐堆垒。堆垒不化,便生暴疾。而倘若祖父晚年能平心静气,凭他的身板活个八九十岁,是绝没问题的!那些朝夕相见的乡人们,也在叹气,说我祖父“内外皆不得其好”,所以“生死必倍尝其苦”,说“与外人与家室,人际关系不可不重”。总之,把他当作了反面教材。

    但,祖父待我很好。幼时,他常带我到小镇吃馄饨,而自己又总是半饱。他从未接我放学,送我上学,也不过问学习上的事。等我淘气,遭板子时,他不火上浇油,也不会安慰我、冷待我。他曾允我做桃木剑,说桃木剑可以辟邪,可以永保平安的。他让我叫上妹妹,还有二叔家的弟弟,自己先去桃林剔来一根手臂粗细的桃枝。等我们到了,他蹲在门口正中,手持一柄生铁菜刀,上砍下杀好一阵子,一会儿如猛虎扑食,一会儿又如狼儿假寐。最后,他用两指把一片细长而方正的桃木条挑起来,凑在眼边,然后放下来,用嘴吹了一下,手熨了一下。我蹲在他对面,看着他,似乎能感受到他站起蹲下间的风云暗涌……

    祖父予我的桃木剑,该是不几日就丢了吧,但他从没提过此事。他不给我压力,哪怕是情感上的压力。而这种大条、粗犷的性格,可能也是他为人称道的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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