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那座墓
我认识那座墓。那座墓应该也认识我。我熟悉它就像熟悉我的父亲。它的碑上刻了几个字,瓷砖上豁了几个小口,我一清二楚。
尽管如此,每次去墓园,母亲都要叮嘱我,她怕我认错了墓。母亲做了记号,她在墓前放了两块半截的砖头。母亲忘了,他的儿子是识字的,而墓碑上镌刻着父亲的大名呢。
母亲叮嘱有她的理由:上错了坟,相当于寄钱给人却写错了姓名,钱被别人领走,自己还白忙活一场。没了钱,父亲的日子怎么过呢。在母亲的眼里,父亲的世界跟我们没有两样:吃饭花钱,抽烟花钱,剃头洗澡同样花钱。
那座墓是父亲去世前三年买的。当时,母亲跟父亲商量:买吧,早晚的事,躲不掉的。父亲说:也好,一大把岁数了,说不准哪天腿子一伸归天呢,买吧,都涨到一千了。父亲母亲怕墓地涨价,他们恐慌的神情,就像我当年恐慌房子涨价一样。
父亲终于买到了墓地,500块。凭良心说,这是个优惠价。墓园的土地越来越少了,边边角角都利用起来,还是供不应求。生前,父亲现场考察过自己的坟墓:坐北朝南,西边不远处就是一条小河,河边站着几棵高大的意杨。父亲说,树环水抱,好,好。三年后,父亲搬到了这里。从此,孤零零的,和我们阴阳两隔。
母亲迷信。她对父亲那个世界的关心比现实还要多。她多方打探,父亲在那个世界经营着什么行当。她不希望父亲再做木匠,又苦又累,还挣不了几个钱。母亲经常做梦,梦见父亲找她,说手头紧,没钱买烟了。母亲一着急就醒了。父亲做了60年的木匠,苦了一辈子,也穷了一辈子。等我们兄妹几个境况略有好转的时候,他却一声不吭,悄悄去了另一个世界。现在,另一个世界的父亲,依旧为钱发愁,这让母亲怎么能不着急呢?
母亲有办法。她会在每个固定的日子给父亲汇款:烧纸钱、烧元宝、烧金条。元宝是用锡箔折的;金条就是麦秸秆,半尺长。麦秸秆变成金条靠的是时间,每一根都需要念一遍心经。母亲有她的计算公式,多少金条相对于多少元宝,多少元宝相对于多少纸钱。金条最贵,元宝次之。平时,母亲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念经、折元宝。我估计,另一个世界里的父亲,肯定是属于先富起来的人。
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他坟墓的后面,新竖起几十座两米多高的坟墓,相对于父亲的“小屋”,那些可是“别墅”,没有三四万拿不下。这些鲜亮高大的别墅,用了不少上好的石材,墓碑上还有碑联:比如“德行感桑梓,品节昭后人”;“父恩深似海,母德重如山”等等。别墅尽管贵,却是限量版,供不应求。我的一位本家叔叔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买到。看看亮丽的别墅,再看看父亲那有些灰暗的小屋,母亲的脸色刷地变了。母亲有了心事,这个心事又不好说出来,她只能憋在心里。吃不好,睡不好。
憋久了,母亲的嘴里有意无意会嘣出一个词来:“威武”。我的本家叔叔威武,我的邻居威武,连以前大家不喜欢的大头也威武。大头年轻时,打架斗殴,父母为他操心不少。后来,大头在苏南创业,发了大财。大头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个墓地,给他的父母。大头家的坟墓高大气势。母亲小声嘀咕:能有大头家那样的坟墓就好了。
母亲自然是说说而已,但已经让我尴尬。说实话,我对别墅没有兴趣,毕竟,尘世里的母亲远比天堂里的父亲重要得多。再说,父亲节俭了一辈子,如此花钱,他也不会同意的。我告诉母亲,那边的世界飘渺虚幻,照顾好自己、快乐地活着,才是对父亲的最好交代。“我得好好活着。”母亲说。她听懂了我的意思。
菜花黄了,我必须回去。那座墓在等着我。母亲在我的耳边唠叨了半天,上坟的规矩真多。两个妹妹已经按照母亲的指令烧好了菜:豆腐青菜、红烧肉、红烧鱼,还备了瓶酒。等我们把菜送到了父亲墓前的时候,母亲跟来了。她的腰驮得厉害,腿脚又不便,却总是不放心。母亲走过来,三下两下,把父亲墓旁的杂草拔得精光。望着老态龙钟的母亲,我有些担心,她还能跟到这里多少年?
摆好饭菜,斟好酒,我们齐刷刷地跪了下来。父亲高不盈尺的坟墓,瞬间高大宏伟起来。烟雾里,我们依稀看到了父亲:他的脸容,他的大手,他抽烟的样子……
我不知道,天堂里的父亲有没有收到母亲的汇款。但我知道,那座我认识的坟墓,父亲一样卑微的坟墓,不会孤独,也不会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