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见你们好吗
年一过,日子就溜溜地往春里暖里跑了。雨水、惊蛰、春分,离清明也就不多远了。其实元宵看灯的那天我便在心里念叨你们了。团团圆圆是说人好好的时候,而一旦物质的身体消失了,也就不可能再有关于他(她)的任何音讯了。说是生命中最亲的人过世后,会在那边托梦给他(她)牵挂的人。可我即便梦着你们的时候,也总是无法看清楚你们的脸,梦境里所呈现的一切大都断断续续,有的甚至十分离奇。而只有当我清醒着,脑子活跃着,你们的面容才不模糊,连每一句讲话的声音和笑的模样都清晰逼真。
——虽然快有50年了,那时我才十二三岁,但许多情景恍如昨日。祖父是在一个乍暖还寒的初春凌晨离世的。他原本身体很好,“文革”风暴袭来时他被批斗,扫马路、冲厕所,受尽凌辱。后来得了脑溢血,没能坚持多久,出殡的那天,我们几个孙儿都不敢哭出声来(他被宣布为“阶级敌人”,除了几个直系亲属,没有人敢来送他)。他穿一件青灰色的棉袄被推进火化炉。我们还很柔弱的臂膀拼命拽住那躺着爷爷尸身的滑轮车,不肯让他进去。我们知道这一进去,就再也见不到爷爷了。火葬场的工人硬是把我们几双小手扒下来。不一会,见那炉中窜起的火苗卷走了爷爷……
——后来便是母亲,她走了已18个年头。那一年的5月1日,我回乡参加大学同学20年的聚会。晚上住在家里,天很热,我洗了澡,赤着膊和母亲说话。已是晚上11点了,母亲还在吃着饭(那几年她的牙齿几乎掉完,靠牙床一点点磨烂食物,吃一顿饭要花几个小时)。她不时地停下来问我一些家中或工作上的事。当时的她只是消瘦,并无什么致命的病症。我们母子间很随意地拉呱持续了将近一小时(人无先知,彼时绝无意识到那便是我与母亲此生的最后一次交流)。十多天以后,母亲在家中跌倒,发觉脸部有些外伤,送医后,我们几兄妹还乐观地认为母亲很快便能康复。但事实是,任凭我们怎样哭喊也唤不回母亲了。
——父亲85岁那年被查出患了脑梗,病情是慢慢加重的,前后拖过了近7年。其间住过几次医院,还都奇迹般地出现好转,而后回家。最后一次我们也认为是差不多的情形。但终因多器官衰竭而无力回天。医院的吊瓶在最后一刻仍被我们提回家中,也就在那一刻发现了父亲噙在眼里的泪珠(虽然他未留任何遗言,但那颗最后的泪珠却泄露了一个92岁老人对生的留恋)。时间真是飞一般闪过,都已经快6年了,那沉重的哀乐仿佛还响在耳畔。
……一年里,除了你们的忌日,也就是这芳草萋萋泪湿衣襟的清明,我们会从各处聚拢来,燃上香,摆上供品,把沾满露珠的花瓣撒落在你们身边。其余的日子你们是冷清的,孤寂的,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真的是多年不见了,比如爷爷,那时候我们还都是十几岁的孩子,而现在这些孩子都已是花甲之年了。你记着的是我们少时的面孔,是我们跟在你屁股后面淘气的身影;同样,留在我们记忆中的你,是慈蔼的,高大的,有着遇到任何事总站在最前面的那副厚实的肩膀。对这个世界而言,你们都只是一些极普通的凡人,因此你们的离去,也只是满天星斗里少了一颗而已,可对于我们(你们生命的延续者),你们却是整片天空。记住你们,我们也就更清醒地知道自己根在哪里,身由何处来,甚至也更加明了我们的未来该往何处去。其实与你们之间,以及我们往后的小辈之间,我们也就是一个纽带,或者是一组相互啮合的齿轮,前轮向前了,后轮跟上来,那根联动的轴心便是伟大的血缘。
怀念孤独而不再言语的你们,是因为在这样的怀念里我们或可相互取暖,或可被依旧还在的爱包裹着,去走接下来的每一个还会寒冷的冬天。
多年不见的亲人,你们都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