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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乱拍

2016-04-22 08:30:18

    就像丑姑娘做上了新娘,村庄也有美丽的时候。我说的,是春天的故园。

    花是菜花,南风使无边的金黄柔软荡漾。远远望去,村庄成了汪洋中的岛屿。

    天阴着,小蜜蜂不见。汽车半浮在花海中把我载回了老家。我带了相机回去。

    瞥见家中小厨房的屋顶,新盖了松软的稻秸。犹如一个灰头土脸惯了的农人,突然换上了一件新衣裳,乍一看,还真有点不太协调不太习惯呢。我拍下了它的拘谨。又拍母亲种在院里的花。厨房与正屋的拐角相邻处,是一道“空”。“空”的后面是猪圈与茅房。小时候,漆黑的夜,最害怕的就是急着上茅房或是父母命我到厨房去拿东西。因为这一道竖立着的狭长“深渊”,未知的恐惧深藏其后,嗖嗖的风从那里钻出,经过时,不由地加紧了步子……我拍下了这一道“空”。

    屋后是一条小河。河水虽不再清澈,但我似乎仍能看到小时候暑假里,从石桥上倒栽而下的戏水情景。河畔有一石码头,与北岸的那个码头相对。那时,每到做饭辰光,村妇们便来到这里洗菜淘米,两岸的人借机扯一些家长里短的话题,并不抬头。这边漾起的波纹一圈一圈扩展开去,对面码头的波纹也扩展了过来,很快便相交相融,携手不见了踪影。

    儿时的校舍仍在,只是土墙已换成砖瓦,学校早因入学孩子数目的减少而关闭。校舍东面是一条河,河中有一四面环水之处。村人叫它“和尚垛”,取其四面不靠孤立无依之意。这样的地形,用来长西瓜是再妙不过了,因为孩子过不去。那时我还不会游泳;及至会时,又听到许多可怕的故事,说在“和尚垛”四围的水中,守瓜地的人经常看到水鬼出没。我们信以为真,不敢造次偷渡。下课时,隔着宽阔的河面望过去,绿绿的叶子遮不住又光又圆的西瓜,像极了和尚的脑袋……

    村东头的这座老屋,老得似乎用手指一点,就会化为粉尘。从前的主人早已逝去,他们的子孙远在他乡。我特地来看这里的竹林,它已在我的记忆中绵延多年。时光如箭如竹,老屋像是时光留下的一块苍黄斑疤。往日的竹林也只剩下稀疏的几丛,有青翠的叶子从老墙上探出,说不清它属于前世还是今生?永远忘不了的,还有这家的栀子树;花开时节,倘遇东风,全村人都会闻到栀子花香。清早,一群孩子结伴来到这里,向老奶奶索要栀子花。女孩子一人一朵,接了花后便戴在头上,一蹦一跳地远了。男孩子往往把栀子花放入家中的水缸,一揭开盖子舀水时,满屋都是逸出的清香。

    拍。乱拍。拍草垛干软的气息;对我瞪眼相见不相识的狗;土黄小庙是村人的信仰之所。拍一棵大树,蓬勃交错的枝系犹如一个庞大家族,只是上面的鸟窝孤单得像老人厮守的棚屋。拍油绿的被儿子认作韭菜的麦子;桑叶初放,桑椹上的枣曾让饥饿的少年双唇乌紫。拍村姑的笑颜;粉红的野桃树的花瓣;荠菜花举起白色的星星。一切都是静寂的——滴落过我汗珠的小河;烈日下撑过的罱泥船;油菜花的金色倒影。河面与河底的水草像摇曳的往事,蜿蜒的河身因此有了好看的斑纹。

    一条小道把我引向春天的更深处。我发现只有篱笆草仍旧枯黄着,虽然春天就停在它的不远处。我知道,无论大雪覆盖还是野火烧荒,只有这些篱笆草独自醒着,紧抓泥土,枯而不萎。

    春天也像是为怀念而生。父亲的墓离村子不远。记得父亲生前也喜欢照相。现在,我拍不到他了,只能拍下冰冷的墓碑。周围同样埋着许多我相熟的村人。清明时节,各户的旧坟都培了湿亮的新土,整个墓地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气象。

    阴着的天终于落起了雨。我也想拍下这春天的雨滴,可是,拍了几张都不甚分明。在小河边,突然看到雨点落在河面上。那一圈一圈的涟漪,岂不是雨的小裙子?我举起相机对准河面。我以为终于捉住了雨。其实,我拍下的只是雨的影子与记忆。

    整个春天,我能深入其内心的机会又有多少?也许就这一次。我的鞋子早被泥巴沾缠得不成样子。我已很久没有这样肆意浸踩过故乡的泥土了。这春天的泥土,新鲜、潮润,就像是“活”的土!

    最后一张照片,我定格于自己脚上这双四处漂泊过的泥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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