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串 门

2016-04-22 08:30:19

    乡下的围墙低矮,低矮得不需踮脚就能看见天井。乡下人的院落是藏不住秘密的,你可以随时走进去——院门多半开着,或者半掩着,留给风,留给阳光,也留给串门的人。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春耕、夏种、秋收,熬过这些忙碌的时段,乡下人就可以喘口气了。他们休闲的方式是串门。走东家,串西家。串门是名,聊天是实。这是个不需要技术的活儿,无拘无束,天南海北,东拉西扯。

    这当然是多年以前的场景了。那时,乡下没有高大鲜亮的房屋,烟囱还冒着青烟,河里到处是乱窜的小鱼。乡下人在自己的村庄周围画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圆,把自己圈在里面。圈在里面的他们用串门联络感情,聊的是鸡零狗碎、家长里短:谁家的母猪怀上了崽,谁家的媳妇生了胖儿,谁家儿子找了个姑娘,谁和谁相好了……乡下人用嘴巴和耳朵传播消息,从这户人家到另一户人家,从这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速度比风还要快。

    我的母亲就是个热衷于串门的乡下人,不管多远,她都要赶过去,哪怕是我姥姥家的庄子。母亲是个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无意中招惹了不少是非。父亲为此劝母亲少去串门:“南说江,北说海,有什么意思呢?”母亲改不了,就像父亲永远戒不了的烟瘾一样。母亲串门,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功利目的的:大集体时,她要打听清楚什么时候分粮,好早一点过去,去迟了,都是脚料,沙粒多;联产承包时,要打听清楚,什么地方割麦了,她好去捡拾麦穗,家里的粮食实在不够吃。 

    冬天,农活少了,乡村里有些清冷无聊。晚上,昏黄的煤油灯下,几个女人,围坐着,纳着鞋底,叽叽喳喳。她们细心地把本村的邻村的小伙和姑娘梳理着,一个一个放到手上。她们手就是秤,掂一掂,几斤几两,一目了然。于是,一块馒头搭一块糕,谁和谁般配便心中有数了,撮合的工作开始筹划。等鞋底纳到一半,一桩好事也商量得七不离八——就等做媒吃喜酒了。

    终于有一天,乡下人发现,没空串门了,他们要去做更重要的事情——赚钱。于是,他们背着行囊进了城,打工、做生意。外面有的是钱,把它赚回来才算本事。打工回来,他们带回了一沓沓鲜亮的钞票还有一肚子酸甜苦辣的故事。放下行囊,他们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串门。看得出,他们憋坏了。

    城里人很少串门,钢筋和水泥足够保护他们的私人空间。无事不登三宝殿。偶尔造访,都是不得已的事。一进门,主人会“热情”地给你递上拖鞋或者鞋套,折腾一番,聊天的热情已经消失殆尽。

    在城里,乡下人是憋屈的,一肚子的话有时只能咽在肚里,慢慢烂掉。比如我。憋屈久了,我会溜到乡下。走在老家的巷子里,我敲着邻居家的门,喊着那些我曾经熟悉的名字。在我以前经常串门的红伙家,我把门敲得咚咚响,对门的红香告诉我,主人春节回来露一下面又走了,忙呢。有些失望的我,在门缝里看见两个已经风干的隔年丝瓜,悬在院子里的苦楝树上,在寒风里摇晃。

    转了一圈,我终于发现,喜欢串门的人都去了城里,而留守的,除了老人,都聚到了一个地方“联欢”,那个地方名叫棋牌室。

    喜欢串门的母亲,在视力急剧下降后对这项活动完全失去了兴致,蜷缩在自家的院落里,不愿再挪动半步,静默得就像一棵树。她不再关心麦子稻子,不再关心油盐酱醋。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守株待兔,坐等邻居和儿女跟她聊天。

    天气好,母亲会搬张椅子,坐在院子里打盹。太阳下的母亲,头不停地点着——失眠症困扰了她几十年,现在,眼病又开始侵扰,串门已经成了母亲的奢侈品,她消费不起。岁月把母亲收拾得没了一点脾气,她只能愿赌服输,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天一天地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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