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春辞
寒冬腊月,阳气已动,一粒粒芽孢和种子过于兴奋,紧张得冒汗。我满怀欣悦,四处游荡,追逐着大地的生气和喜气。时听爆竹一声一声钝响,灼亮的一蓬火星陡地悬空炸裂,一团烟雾像突然被扔上天的白鹅,犯了傻,笨拙迟疑地游离,另一只呆头鹅又抛了上来。接二连三的爆炸,一行白鹅行进在半空。
早晨的严霜,祖先们严正的脸正在化开,化作湿润的温情和阳光。红茅、稻根茬、巴地根褪了初秋的霜红,纯银发亮。坟滩,纸钱的黑灰,祖先们也已幸福。给先人送压岁钱的孝顺子孙放起野火,在河滩田埂拖出一条条黑带,野草枯苇作为春天的献祭燃烧成灰。麦田青黄稀疏,麦叶劲健地盘舞北风。蠓虫已起。河坡上簇簇蚕豆,横竖成行,一朵朵绿牡丹的列队。捧着鸟窝的长杆白杨下,鸬鹚船的尖嘴箭一般破开水波。
公路旁的集市,包绿头巾的妇女们挎着沉重的篮子,鱼肉的冷腥气湿重。卖鱼卖肉的捋起膀子,手臂粘血。颤巍巍的老头老太拖着拐杖赶来,小孩一样窜来窜去,他们愿意去挤一挤,粘粘活气。赶集,生命的集合,恣意狂欢,人气旺盛。河埠,心满意足的老爹爹叼着烟,拿掏灰耙子捣弄着木盆里的猪肠,脚边的塑料盆里还有挂全心肺。“我生人四个,重孙子会跑了,媳妇喊我去钩被子呢,我七十八了。”汰被单的精干干的老奶奶说。我闻到家家户户炸肉圆的香气,炊烟也欼饱了油水一步三摇。每个村子都听得到猪嚎,杀好的肥猪白白胖胖,面目慈祥,前爪搭在杠子上,汉子们抬得哼哧哼哧的。一瓣橘子的下弦月,汁液饱绽,向着年三十旋转。
年三十,一夜密不透风的鞭炮声。大炮仗訇然洞开的雷霆之声。又叫二踢脚的双响,第一脚冲天而起,果敢有势,虎虎生风;第二脚霹雳声振,发力勇猛,沉稳干脆;一应一和,连贯而分明。连珠炮则定定当当地稳在半空,一声一声合辙押韵,气韵悠长。小鞭慌不择路地弹射,慌张而起,哔剥噪杂,结结巴巴地收尾,突然没了声。十几层高的斗香,一家家院中矗立的宝塔。世界空旷了,家家团圆了。一年忙一顿,一顿忙一年,年夜饭,芋头(遇好人)、猪大肠(擦臭嘴)、豆腐羹(陡富,有根)。早年头,男主人要“打稻褶子”,蒲包盛满石灰,院中室内一坎一坎地拍打出石灰印。神柜上要“装饭盆”,陶盆盛满米饭,堆尖年糕粘饼;供“发财树”,松枝上扣系花生白果饴糖,饰以红绿彩纸。然后是大年初一了,新衣新鞋喜滋滋地跑动,满地鞭炮的红屑,一地朗朗的笑声。腊月里邋遢鬼,正月里看花大姐,白馍馍脸蛋杨柳腰,一村一村的花大姐往人眼里挤。我喜欢听笑漾漾的老辈说:“祝你精神朗朗啊”,“恭喜发财长精神”,还有“皆是一样啊”。我喜欢其中的诗意、郑重其事,还有吉祥。街角里巷,冷不丁地响起玩童摔的掼炮,童真裹夹的犯邪促狭,雪里夹的灰。春联与喜纸的红脸在风中紫涨。连猪圈茅厕都挂了红,喜滋滋的。道路旁的大树上还写了“祝君一路平安”,我感动于这专写给我的祝福。老人们说正月里坏星宿也出来了,晾晒衣物都戴着明亮亮暖洋洋的日头。
初一鸡日、初二狗日、初三猪日、初四羊日、初五马日,连绵起伏的鞭炮声中,众生平等,尽享祝福。高升、震撼、豪迈、张扬的鞭炮多少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的隐喻,至少是期待与激励。初五“五马日”,接财神。初六“六字夜”,夜里家家炒瓜子花生,炸强盗眼睛。初七,人日,端看风气与日色,详察一年人生光景。春节,巨大的苏醒星夜兼程,翻越着年根岁尾的高峰。人民欢乐,大地和生活都给自己安排一次狂欢作为开始,在狂欢中重生。喜事全集聚到正月。星罗棋布的新婚之夜,遍地婚床,满天星宿舞蹈着藕节节的小手小脚,涌向人间一双双老虎鞋。贺喜的人们躺在稻草铺上甜睡,呼吸着鞭炮肉圆白酒的气息。津津汗出的温暖梦乡,巨大的春天,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