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记忆
“这款面霜保湿性特别好……”导购员还在滔滔不绝,站在她面前的我却已不是“我”。其实早在她打开面霜瓶盖的瞬间,我就被“拖”走了。
拥挤的宿舍、摇晃的铁床、军绿色的床头柜、标着1894的搪瓷饭盆,还有那一管廉价的唇膏,这些画面瞬时涌进大脑。女孩坐在床边双腿贴着床头柜,对着镜子用无名指小心翼翼地在嘴唇上点上淡淡胭脂色。唇膏散发出浓郁的玫瑰香气顺着鼻腔进入身体,每个细胞仿佛都浸满了玫瑰花汁,饱满、透明、甜蜜而芬芳。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连空气都是香的。等待在隐秘的忐忑与甜蜜中化成一波清泉温柔地拍打着她的心脏。
在那场以灰色为主色调的初恋中原来还有这么一抹温暖的玫瑰红。在此之前,关于生命中第一场爱情的记忆是蓝色的日记本、白色的信封、那个整晚坐在教室发呆的跨年夜、那场打湿衣服的冰冷的冬雨。可是日记本、信封、教室、冬雨的模样已经渐渐模糊,有些记忆终究如老照片被时间冲刷得只剩下隐约的轮廓。
面霜的玫瑰香将我在几秒内带回到了那段从没有被我认为是记忆的画面中,唇膏的颜色、形状,我坐在床边的位置,床头柜上的物件,甚至那天我穿的衣服都清晰可见。
普鲁斯特在《追忆逝水年华》中曾言:“即使物毁人亡,即使往日的岁月了无痕迹,气息和味道(唯有它们)却在,它们更柔软,却更有生气,更形而上,更恒久,更忠诚,它们就像那些灵魂,有待我们在残存的废墟上去想念,去等候,去盼望,以它们那不可触之的氤氲,不折不挠地支撑起记忆的巨厦。”
气味,没有颜色,没有声音,隐秘而幽微。有时候我们会忽略它的存在,可是它却伸出了一双鬼魅的手在你大脑的皮层划下一道隐约却深刻的印迹。多年后,当它再次出现,只需要一秒的时间,它就点开脑中曾设下的记忆开关,不管你是否愿意,瞬即把你带回那段也许你从没留心的记忆中。
第一次被气味震惊是在小学六年级,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几个疯丫头在屋子里玩着捉迷藏。我蜷缩在书桌下的空隙里,杂物遮挡着灵巧的身体,透过杂物间的缝隙我观察着那个做“鬼”的女孩一举一动,紧张、兴奋,还有一丝小窃喜,我捂着嘴顾自笑着。庭院里同学的母亲正在用84消毒液清洗着什么,那丝丝缕缕消毒水的味道却让我瞬间跌进谷底。我的笑容收紧,原本快乐的情绪荡然无存,失落、沮丧、迷茫,甚至是痛苦如无法名状的爬虫一点点啃噬着每一寸肌肤。大片大片的黑布、撕心裂肺的哀嚎、看不到尽头的长廊、母亲那张憔悴肿胀的脸庞,南京军区总医院到处都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躲也躲不掉,对于一个7岁的孩子来说那是死亡的味道。
也许当年在医院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到消毒水的气味。可是不管过了多少年,那气味就如一根轻薄的蚕丝以不易察觉的状态存在着,只要一出现,它就会轻易将那背后的记忆抽取出来,霸道地放在你的面前,让你目瞪口呆、泪流满面。
每一份经历不管你是否留意都会成为记忆,当时的天空、温度、色彩、气息都会像曲折回转的纹路一样被细致地雕刻在记忆的木匣里。在未来某一个特定的时刻,因某种味道、气息一触即发,重启记忆的大门,那些也许你从未在意的过往忽然就流散在现世的时空中。过去与现在、记忆与现实,在灵魂深处激荡出久违的水花。
友人酷爱香水,她的化妆柜里摆着几十种香水,然而每一次去见她的心仪之人,她身上永远是那一抹淡淡的青草栀子香。不管他们会相濡以沫还是相忘于江湖,多年后,当空气中飘来一丝丝夹着青草味的栀子香,他一定会想起,那一年,阳光照耀下的她,皮肤白皙、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