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楚水,与春天有约
三年前,第一次参加楚水笔会,这才知道兴化有个好听的别称——楚水。
说到兴化,这个地方可说是父亲的第二故乡。50多年前的父亲,像田里正蓄势生长的秧苗,在心智最需灌溉的年代,却下放到了兴化,开始了一段炼化自己的历程。父亲没说过他曾经历过什么,直到临高考前一个春天的晚上,我刚从补习老师家出来,就发现他撑着自行车站在楼下。父亲笑着叫我,说是龙虾上市了,他要请我吃宵夜。于是父女俩各自骑着自行车,来到解放桥下的一家大排档。父亲选择坐在露天的一张桌子,坐在那里,一抬头就看到月亮正清泠泠地挂在不远处的天幕。他叫了一份龙虾,一份螺蛳,拿了瓶啤酒,自己倒满一杯,晃晃酒瓶,问我要不要也来一杯。这是父亲第一次主动问我喝不喝酒,我被惊到了,拒绝后,我发现这天的父亲和往常有点不同。
很快,龙虾和螺蛳上来了,父亲示意我吃,自己却一口气喝光了一杯啤酒。龙虾还没长成,壳子里没有什么肉,螺蛳倒是鲜肥。我很快解决了龙虾,开始慢条斯里挑着螺蛳肉吃。父亲看着我,半晌来了一句,“我像你这么大时,已经下放到兴化了。”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讲自己的往事。父亲指着螺蛳说,“那个年代没东西吃,我们要种田,饿得没有办法,连河里的螺蛳都捞得差不多了,下河洗澡捉着活虾子,直接就往嘴里扔。”我很好奇,因为父亲一直是家里最懒的人,晚上时常伏案至深夜,第二天要叫好几次才起床。他的书桌凌乱不堪,堆满书和杂志,信件稿件见缝插针,香烟灰也永远不会弹在烟灰缸里,这样的父亲曾下放劳动过?我问他:“爸,你们下放都做什么?”“都做什么?哈,是什么都做啊,种田挑粪,什么脏的苦的都做,我挑的那两只粪桶比当时的自己还粗壮。”我努力想象着那画面,有些吃不下去。“那后来呢?”父亲沉默不语,点燃一支烟,在烟雾吞吐间,他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有一天,我正光着脚在田里干活,突然远远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我,头一抬,一个戴着草帽的人用扁担挑着两只箩筐从远处的田埂走来,汗水流进了我的眼内,我却顾不上擦,马上跳起来冲了过去,原来是你爷爷来了。”
我那驼背伛偻的爷爷是如何挑着沉重的扁担从扬州赶到兴化去的?那时交通不便,为了这一次远行,爷爷路上又经过了何等漫长难捱的颠簸?所有的问题都在我心底冒泡,我却没有问出口。我想,那时令父亲难受的,不仅仅是汗水吧。父亲的脸一半隐匿在月辉里,一半在大排档的灯光下油得发亮。“原来那天是我20岁的生日,你爷爷不知从哪找的肉,烧了一锅扁豆烧肉,还煮了锅糁子粥,特地赶来为我过生日……”我有点心酸,那时爷爷已经离开我们八年了。“那是我这辈子吃的最香的一顿饭,你爷爷却一点都不碰,只是笑着看着我吃,用头上的草帽扇着风,他的衣服都湿透了。”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当年的父亲,而坐在身边的父亲就像50年前的爷爷。
后来去过兴化几次,多是和朋友看垛田油菜花,漫步在那厚重而温暖的金黄色的美丽梦境里,听着扎着蓝布头巾穿着蓝花布衫的船娘摇橹时哼唱的小调,思绪总会跟着无端飘远——父亲当年是在这里下放种田的吗?那时父亲已离去十多年,那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
再次和兴化结缘还得从一篇名为《怀念》的帖子说起。一次聚会,一个朋友给我看她收藏在手机里的一篇帖子。“……在许多时候,独自一人,夜阑人寂,我总情愿相信那个世界的存在。因为那样,你会感觉到朋友的念叨;因为那样,已然温暖的风会吹动你的思想,你会重写锦绣文章……”手机屏幕上这些饱含深情的黑字,带着岁月的风尘呼啸而来,瞬时击中了我。读着读着,眼泪不可抑制地奔涌而出,这泪水既有对这位朋友的感念,更有替父亲的宽慰——原来这么多年了,父亲并没有被他的朋友遗忘,有人像母亲与我一样思念着他,记挂着他。可这人又是谁呢?后来辗转得知,原来帖子作者“明夷”就是父亲在兴化的好友金倜先生,更巧的是,金先生任职于《兴化日报》,也是一位诗人、作家。于是,应金先生之邀,我有幸第一次参加了《兴化日报》举办的楚水笔会,并且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楚水,兴化的别称,故而《兴化日报》的副刊就叫楚水副刊。从烟雨濛濛的大纵湖边,到充满现代化气息的兴化经济开发区,再到急雨滂沱的昭阳湖畔,三次楚水笔会让我看到飞速发展中的兴化,崇文重教,蔚然成风。记得第一次笔会与一众文友游览大纵湖,身边的一个姑娘一直在笑,她告诉我,从前一年楚水笔会结束她就在盼着这一次笔会的到来,那份心底的快乐与激动早已溢在她那红红的脸蛋上。正如著名诗人、作家庞余亮先生所言,“楚水笔会是楚水文友的‘年’,既有分享成功的喜悦,也有抱团取暖的慰藉。”与都市类报纸副刊不同,楚水副刊上的文章大多深深扎根生活的土壤之中,用朴实真挚的语言,讲述生命最真实的状态。从那些质朴的文字里,你可以嗅到泥土的潮湿味道、菜花的微醺清芬,还有守望相助的浓厚人情与平凡世界的烟火气息。
缘分是多么的美妙而神奇。兴化,这个如诗如画的水乡,这个曾经寄托父亲青春与汗水的地方,在许多年后又与我的生命交合联结,密而难分。说来也巧,三次参加楚水笔会,两次遇雨,那绵绵春雨就像那些令人尊敬的师友发自内心的文学感怀,随风潜入又润物无声,让一颗颗文学的种子破土发芽,茁壮成长。我不禁也像那位大纵湖边的姑娘,心心念念,在繁花尚未落尽的暮春,期待着又一个春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