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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药记

2016-05-27 09:22:41

    又到芍药盛开的季节。

    初夏封闭的心被满园的花朵儿渐次打开。同行的诗人在一株霞红色的花朵面前很快就迷乱了,“这朵花打动我了。”语言,是诗人与花儿之间隐秘的通道。我生性清冷,对斑斓而热烈的色彩一向保持距离。相比之下,我倒是喜欢园子里一大片纯白色的芍药花。芍药,又名将离,离草,属草本花卉。爱情之花。“将离”是一种怎样的情境呢?从前的从前,没有邮箱,没有高铁,没有飞机,没有微信,忘记一个人,爱上一个人,都会耗尽一生的欢愉,一生的黑夜。亲爱的人,分手就在眼前,当你策马扬鞭前,赠你一株将离草。此去经年,生死两茫茫,愿君多珍重。——我看见了消失。这时间的暗伤。我深爱那消失了的一切,它抚慰过人世间最渺小的伤口。

    我很想请姜夔再来一次扬州,与1000年后的我和我的朋友们一同赏花饮酒。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汉族,饶州鄱阳人。在他生活的南宋时代,长江以北的淮河一带由于战乱早已成为一片荒芜之地,百姓流离失所,几百里不见一个人影。这一天,他游历到扬州境地,亦是如此境况。“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苦闷的诗人看到破碎的山河,不禁向伟大的前辈杜牧老师发出了如上请柬。红药!白石道人到达扬州,是冬至这一天,万花沉寂,面对曾经“春风十里”而今“清角吹寒”的扬州,为何独独点到了她的芳名?这只能说明千载之后荣任扬州市花的芍药,在诗人的“此景此境”里,成了一种坚守的隐喻,具有最为坚硬的内里,也暗藏了收复河山的一腔热血。

    有很多年,花朵,就是我生命里一个黑暗的词语。“什么样的雨把你的石头淋成花朵/什么样的风把你的花朵吹成灰烬?”17岁,我写下这样的句子。在“残忍的四月”(艾略特),我那将青春与生命献祭给死神的友人,墓碑上洒满了鲜花。从17岁到20岁,每年春天我都捧上一束她生前最爱的花朵去看她,陪她度过一个春天的午后,仿佛我也替她在人间活着。我所有的爱恨情愁都是双份的。我们曾相约要互相陪伴彼此所有的人生经历,一场车祸,让诺言化为春天里的泥土。她在春天出生,也在春天被埋藏。这些年,我遇到很多人,也爱过很多人。有的人,早已在我心里死去;有的人,一直活在我心里。哪怕我多少年都不再提起她,不再梦到她,她依然与我一起感知着这人间的悲戚与遗恨。此刻,我站在白色的花朵之中,初夏旖旎的微风吹拂过人间,17岁的她不再回来。我忽然忍不住悲伤,泪水涌出眼眶。在人群中,我不是一个轻易表露自己情绪的人,我沉默、羞涩。怎么会一下子溃败如江堤呢?我轻轻地捧起两朵花,心里默念着一个遥远的名字,一朵送给她,一朵留给自己。

    让时光再倒流一下,回到白石道人来访扬州的一百多年前,此时的朝代还是大宋江山,此时的扬州也绝对不是后来姜夔所看到的“四顾萧条,寒水自碧”,韩琦有诗云:“二十四桥千步柳,春风十里上珠帘”。北宋庆历五年(1045),初夏的某一天,时任扬州地方长官的太守韩琦昼了公事,为了缓解些许的疲惫吧,还有胸中的失落,便在自家的后花园中闲逛了起来。五月的风把植物的香气收了进来,园子里的花花草草正篷勃生长。在这个夏意轻浅的黄昏,韩琦的思绪有些模糊不清。忽然,园中一种叫“金带围”的芍药花,让他一下子醒过神来。一枝四杈,每杈一朵,花瓣上下呈红色,一圈金黄蕊围在中间。韩琦知道民间有个神奇的传说,遇着“金带围”,日后必定大富大贵。作为一名有理想的政治家,韩琦面对突如其来的“金带围”是何等的欣喜若狂!好东西必须分享。他约来自己的好朋友,王珪、王安石,还有陈升之,饮酒赏花。韩太守是因为“庆历新政”告败被贬出京的,其余三个人当时也还没怎么大红大紫。饮酒作乐,无非是借杯中之物,抒心中块垒罢了。此刻,梦想的火焰借着酒精的热度在燃烧,喝高了的韩琦剪下这四朵“金带围”,往三个朋友和自己的官帽上各插一朵。四个酒徒,手舞足蹈起来,你笑我,我笑你,他们对彼此的境遇一定也是感同身受吧。最后,皆哄堂大笑而散之。谁能想到,这场近乎“胡闹”的小聚,竟成了一场流芳千古的芍药花之雅集——说来奇了,此后的30年中,传说得到了不折不扣的应验,参加赏花雅集的四个人竟都先后做了宰相。当时虽然没有网络,不发朋友圈,但扬州城内的这则佳话一传十,十传百,最终传遍了江湖之远和庙堂之高。每到芍药开放的季节,赏花人纷至沓来,一时间扬州城的热闹天下无双。“四相簪花”成为花与人之间不朽的经典。

    时间在悄无声息地流逝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足够盛载悲欢离合。它虽然面无表情,却有着血脉贲张的内里,它的力量强大到可以使一切的伟大与卑微归于沉寂。一个人敌不过一棵树,一条河,一首诗,一朵花。

    我收回自己漫无边际的思绪。仿佛我从来不曾在苍茫的时间旅途里迷路过。我准确无误地回到了我的2016。

    回到了初夏凉风中的芍药园。友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或拍照,或聊天,或爬树,或漫游,或发朋友圈,就差花间一壶酒了。光阴流逝,情景反复,这一朵朵芬芳饱满的花儿负载着山河的变迁,缓慢地从容地打开自己。她们更柔弱,更顽强,更持久,年年初夏,如约绽放。

    总有一朵花种在自己的心里:抱负的归抱负,诗歌的归诗歌,爱情的归爱情,遗恨的归遗恨,流逝的归流逝。每个人都各自采撷一缕属于自己的香味与微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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