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下河的梅雨
里下河,不是一条河,江淮之间一个很低洼的蝶形地区,属沿海江滩湖洼平原。其间的垛田,独特的农田地貌,被列入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一垛一垛的,很不规则地飘逸在水上,在蒙蒙的烟雨中,浮萍一般的迷人。春天里,你若游走这里,定然会被“千垛菜花甲天下,水上森林景如画”的景致所迷恋。
这是一个水做的地方。不仅土膏沃饶,风俗淳秀,而且水网密布、河流纵横,雨水更是充沛,非常神奇。
每年六、七月间梅子黄熟的季节,雨便开始在天地间拉扯着,落落停停,绵绵长长,四下里尽是淋漓的雨意,总是能涤荡出格外的细巧滋味,如低吟,似浅唱,平添几分女儿般的通透风骨,那么的浪漫,故《初学记》引南朝梁元帝《纂要》:“梅熟而雨曰梅雨。”
“入梅”的时日在芒种后,新秧初栽,这时的雨,缠缠绵绵,丝丝涟涟,可谓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似极壮健的处子的眼泪。倘若这个时候,念恋起故乡的低语啁啾,那就倾听梅雨的文字吧。
你,可以坐在梅雨的船舷旁,用梅雨沏一杯青涩的清茶,轻轻地呷上一口,那绿意暗涌的清香,可体味到怡情修性的至美意境。你,该是与《茉莉花》的旋律相契的,或者说同那《杨柳青》的曲调交融,若再吟咏一句“润物细无声”的诗笺,读上几行“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的文章,想必诗情飞扬,又顿生禅意,思绪一定飞得很远,很远。你,坐对空蒙的天地,在滴滴答答雨的生息中,且将心事悉数隐藏,独享一片安宁,任心愿飞舞,渐行渐远;你,虔诚地蹲在古旧的门槛上,面邀这一窗如此温柔、婉约、飘忽的雨丝,自然会慨叹世俗浮华,世事沧桑。雨,为老屋而生,忆及往昔,白驹过隙,时间,都去哪了,又去了多远?
好多情的梅雨哟!
“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梅雨性情摇摆不定,脾气有点古怪, 难以捕捉。人生无常,天亦无理。或许,里下河的人们见惯了这样或甜或苦的梅雨时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接受和适应,接受生活和自然的不如意,适应季节和流年的辗转,惟愿珍惜,相信随缘而安,总能宠辱而不惊。
你看:里下河本来就水色重,几经梅雨没日没夜的浸润,愈发濡湿溟溟。苔痕上阶绿,湿气入屋渍。不知什么时候,一缀缀、一团团,细茸茸的白毛,悄悄拱上了墙角、桌脚,不经意间,椽子和碗橱也缀上了铜钱斑,星星点点;柜内衣物上也盛开了点点“梅花”,散发着阵阵霉味。百物霉腐,梅雨啊。“霉雨”!
想起1991年的“霉雨”时节,“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低沉而浓重的云,挟持着无尽的梅雨,执拗地盘桓在里下河上空,应如宋朝兴化范县令所记:“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阵头黄梅”更是肆虐,毫不羞涩的“霉雨”,唰唰地从千里之上飞泻而下,里下河几乎成为一片泽国。洪灾涝害,哇噻!敲锣声、嘶叫声、狗吠声混杂在雨声里,桥没圩破屋坍;黑质而白章的水蛇盘绕在树桠上,杜鹃啼血,满目萧然。身心疲惫的农夫,心被揪紧了,在水汪汪的田埂上,仰天长号,嗟夫!
雨点稠密,一圈比一圈饱满,女人呆滞地望着墙角,寂寞的栀子花朵儿,涨得饱嘟嘟的,枝叶萎黄,叹息花落知多少?未干的衣裳挂满了堂屋,氤氲的烦躁也挂满了心头;不再硬朗的老人,佝偻着身子,蹲到冒着水花的冷飕飕的门槛边,焦虑着,无奈地摸出烟袋,磕磕地敲落着一锅烟丝,焦虑地咂咂着嘴,欲语还休,巴望着雨止天晴……
好烦人的梅雨呵!
小暑后的第一个未日,老婆婆还在闲呱,里下河的梅雨,溢过季节的堤坝,匆匆“出霉”了。娇莺“恰恰”啼,知了叫翻了天,女人们抢着太阳,抱出久不见日头的衣服、被褥,天井里花花绿绿一大片,像节日欢喜的彩旗。青石板上一蹦三跳的孩子们,早就被“霉雨”锁得不耐烦了,急切地套上短裤,光了脚丫,赶到秧田排水处,支架好踢罾子网,不一会儿,鲫鱼、黑鱼、鲤鱼、鳅鱼……在竹篓里活蹦乱跳了。
天晴了!阳光、热气蒸掉了大人们眉宇间的忧郁,将晦尘一扫而光。朴实的乡民心里霎时溢满了感动,把伤心的事情写在遗忘的瞬间,心中有所期盼,眼里并有阳光,与往事静坐,倾听云朵对树叶说些什么。漫看云舒云卷,闻着稻花的香味,和着秧苗蓬勃拔节的节拍,纯朴善良的心,扑愣愣地抛上了明朗的天空。
哦,里下河的梅雨,让人欢喜让人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