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门前的芦竹
记得那是1964年,父亲从省水利厅下放,起先在一个小公社做书记,因为他不懂农业,便被分配到刘陆公社做了一名副社长。
我趁着放寒假去看望他。在他身边同吃了几天食堂,临走时,他让我带一样东西回家。我暗自欢喜,在家的妈妈和弟弟这下要改善生活了。谁知道,爸爸从外面回来,只是拿来一根长长的芦竹。我还是沉浸在喜悦之中,以为这根又长又粗的芦竹是用来作挑东西的小扁担。我对父亲说,这么长,怎么上轮船?父亲随即找来一把刀,三下五去二,就把长长的芦竹砍成了一段段。接着他对我说,回去栽种时,还可以再砍短一些。芦竹只要有节,就可以生长出新芽来。我这时才如梦初醒,只得无可奈何地将砍断的芦竹带回了家。妈妈望着一段段枯得发黄的芦竹杆子,既不能吃,又不够烧,啼笑皆非。但毕竟是父亲带回来的,我们只得按照他的吩咐,把枯黄的芦竹分别地横躺在家门前的河沿上,再浅浅地复上土、浇上水。
等到放暑假,我又回到阔别的家乡。越过小桥,踏上村庄笔直的大路,和乡亲一一打过招呼转身穿进通往我家的那条小巷时,我情不自禁地加快脚步,并习惯性地扯大嗓门高喊:妈妈!妈妈!妈妈辨得清儿子的声音,她一边答应着,一边从家院里颠颠簸簸地往外跑。我早就知道妈妈会这么做,于是疯兮兮地,一边叫喊,一边小跑。我眼前忽然出现一幅美丽的场景:白发老母站在翠绿的芦竹前,显得更加精神抖擞。我第一次为门前的芦竹发感慨:啊,有着芦竹的陪衬,妈妈越发显出透骨的矫健!再次回到妈妈的身边,我发现家门口的芦竹已经长成一人多高,青绿青绿,不似芦苇那样娇柔,不似荻柴那样纤细,而是笔直挺立,粗壮而高大。
第二年放寒假,我没有再去刘陆公社,而是去了兴化城北郊的李健区。因为父亲不懂农业,连副社长也做不成了,就被改任命为李健区组织科长。见到父亲,我心头总有些不是滋味,便悄悄问他,你怎么来当小科长了?哪知父亲一脸严肃地对我说,你不做组织工作,不懂规矩。共产党员就是一块砖,任凭党来搬。
任凭党来搬的父亲,最终因为年老在严家供销社主任的位置上,办了离休手续,回到老家。
老家门前的芦竹长了一年又一年。
我发现,芦竹绝对不是竹。郑板桥说过:“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竹子是新旧枝杆共生共存的,只不过是新竹高于旧竹枝。而芦竹却是在秋天枯黄以后,必须把它收割下来,让出空间给新枝杆生长。这和芦苇有着一样的特性。所以我以为芦竹应该叫做竹芦。因为它似芦苇,只是有着竹子般的坚硬。
父亲正是看中芦竹的坚硬,趁着暑假,让我们和他一起将几年来割下来的芦竹,剥去枝叶,用绳子编成网箔,苫在杂树做成的房粱上,再铺上稻草,再抹上河泥,再盖上大瓦——两间厨房就这么建成了。全家高兴之时,父亲的几个老朋友前来道喜了。这个说,到底是老干部,就是腰包粗,一回家就盖新房子。那个说,当干部的就是有魄力。盖厨房都用整原木。父亲知道他们是在开玩笑。因为乡间盖房子,都是把原木锯成木条做桁条,而我们家用的是完完整整的芦竹。父亲也知道这几个在家种田的发小,家家都盖上了新房子,而且是青砖小瓦,水泥勾缝。
妈妈当然受到了小小的刺激。晚上她叽叽咕咕说了好长时间。父亲忽然想起了什么,走进房间,翻箱倒柜。一会儿他拿出几张奖状贴在家神柜的上方:两张是先进工作者奖状,一张是优秀共产党员奖状。父亲思考片刻,立即把优秀共产党员奖状放在了中间。灯光下这几张奖状顿时显现出斑斓色彩,特别是印在奖状衬底上的五个大红字一下子跳入眼帘:“为人民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