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他的磨刀砖——易康印象记
这年头,蹲在县城写小说的人不多了。
尽管这是一个出过嘉靖七子之一的宗臣的县城,就是那个把势利的“门者”写得活灵活现的《报刘一丈书》的宗臣。这个县城里还长出过写《艺概》的刘熙载,“扬州八怪”之郑板桥,国共内战中的国民党将军冷欣。
张楚写过这方面的文字,叫《野草在歌唱》。文学的青草在县城里疯狂生长。
——青草们会长在什么地方呢?
张楚的藏身之地是税务所,而易康的藏身之地是一所初级中学——县城的初级中学,才正是生命的青草疯狂生长的地方。
比如易康的小说《詹妮的事》。
一个县城的小女子詹妮,是疯狂青草丛中曼陀罗。
曼陀罗的迷幻与宿命。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易康的小说。我总在想,为什么如此沉默谦逊的易康会写出一株曼陀罗?按理,在如此呆板而苍老的县城里,曼陀罗的根是无法着地的。
接二连三,易康小说如喷泉涌出。
《暗处》、《亡命》、《风尘》、《情探》、《父亲和故事》、《观光塔记》、《回家》、《普鲁士蓝》、《销声匿迹》……
曼陀罗的迷幻之外,又多了极具现代性的迷舟,这迷舟,是现实与历史的焊点——优秀的小说家都是出色的手艺人,焊点奇妙,而在字里行间,却无影无踪。
“小时候喜欢历史,尽管只有评法批儒的书可看,但还是常为一些历史问题跟同学吵得面红耳赤。在这样的争论中,我说得最多的就是“事实”和“真相”。文革后,曾认真读过范文澜先生的《简明中国通史》,之所以认真,是认为它符合历史事实。不久长篇小说《李自成》大红大紫,我又开始了对这部书的膜拜,一厢情愿地觉得小说写出了历史的真相。可笑的是,我竟然由此做起了用文学还原历史的白日梦。”
——这是易康的白日梦:“还原”。
还原的基石是什么?
我想探究这位爱读书的中学老师的生长轨道。
——这也是我的白日梦,这世界上没有一个读者会通过小说家的小说找到小说家的隐秘之闸。
但可以肯定是的,他一直没有离开这个县城。没有哪个像他那样,从小出生在小城,长在了小城,连出去上大学的机会都没有。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在众多女眷的关顾下,上学、放学、读书、睡觉,就业、成家……他是一个好儿子,好父亲,好老师——作为顶替母亲做小学教师的高中生,他没有满足,而是悄悄自学考试,从专科,再到本科,他教学的对象也从小学生到了中学生。
但偏偏小说的种子就种到了他的心中。
种了小说种子的孩子都是叛逆的孩子。
他的叛逆就在于不满足小城对于他的固囿。他如饥似渴地读书——有一种强迫症似地,读书,成了他飞出小城的一只翅膀。
而他的另一支翅膀就是写小说。
难怪他如此偏爱卡夫卡,一个父权统治下的敏感而忧伤的儿子形象。他一边用卡夫卡拯救自己,另一方面,他又带着卡夫卡肢解了中国古典小说。
这样一个固执的焊工来通过县城写中国的命运,是偶然,也是命定。他熟悉这个古老的小城,熟悉每一块在日子中磨损仍然不说话的砖头,细个子的青砖,长满了青苔的青砖。他的《父亲和故事》尝试了戏仿。《普鲁士蓝》套用了戏剧结构,《瞽者》的写作则是受尼德兰画家老勃鲁盖尔的《盲人寓言》启发……
他在默默读,慢慢写。
就像毕飞宇所说的“自己长自己。”
易康在生长,长得很慢,看上去不粗壮,但是他就是他自己,是百年黄杨。
就像小说《青草》,这是他的反刍,那些砖缝中的青草,疯狂依旧苦涩,宿命依旧新鲜。
不经意间,易康已把县城的老青砖们变成了他的磨刀砖。
磨刀霍霍,得警惕易康,这个小说界的秘密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