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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是麦子,一半是山芋

2016-09-23 09:04:01

三夏,土地之根不停鼓胀,结结实实地鼓胀。暑雨僵直的手指暴怒而疯狂地抠挖,涝水肿胀的舌头拱翻,蝼蛄的大嘴噬啃,土中之实安然,恣肆畅快地生长,一团团甜蜜的火,泥土中越燃越旺,什么也扑灭不了。

山芋是垄作,大田藤蔓厚积,略有起伏,波澜不惊的绿色湖泊。秋天,天空向上飞升,山芋争相跳跃出来。山芋藤掀翻了,薅剥下来的红衣绿裳,堆叠着沉重而又战栗的呼吸。那紫色藤蔓的绳索,曾是那样欲望沉重急切难耐地攀援,用触须的钉子扎,用遍身的叶子竖起耳朵听,而现在瘫作一团,山芋那巨大的轮廓显现,突如其来的幸福击打得藤蔓喘不过气来。刨挖过后,墨绿的大氅卸去,零碎不整的土地,一个一个咧开大嘴的坑,一堆一堆山芋的小丘,漫天星光撒下冰冷的白露,冰冷的还有秋虫的悲声。山芋,巨大的粮食。毫无理性可言没有方圆可拟的形状,长得这样蛮不讲理真是毫无法子可想,山芋自然不以为意,粗蛮得生气勃勃,黑暗的木质之皮,包裹着明亮的肌腱,根筋的老气横秋,男性皮肉力量与欲望几乎迸裂的饱绽,令人敬畏的粗重,依然有着粮食的绵软甜嫩性子,奘大汉子都有软弱的柔肠。锄锹在土里刨挖切断的创口,迅速地凝了汁,巨大的切口,峭岩一样陡立。粗头粗脑,粗胳膊粗腿,那山芋才叫粮食,粗粮。几锹翻下去就是一筐,堆积如山,那收获只能叫做丰收。黄土小屋前,大脚桶,趁着星光,家家忙着洗切山芋片,洗了泥的山芋坐在泥水汤里,紫茵茵的身子,灰头灰脑的傻小子洗出皮脸来,泥腥里新鲜的山芋味扑鼻。无休无止的山芋片的洪流在刀锋星光下奔涌,等到混在晨曦中的炊烟悠长了煮熟的山芋香,一大锅动物肉类的肥腴冲向农人粉红的舌头;遍地的山芋片,月光的干净骨头,那甜浆味淋湿粘稠了阳光。这甜浆哺乳了北三县。

滨阜响,充满了幼时的我对山芋口水拉洒情意绵绵的想象。小时候,爱吃山芋,还有山芋干。给你到阜宁找个丈母娘,天天吃山芋,顿顿吃山芋,看你够不够,母亲和邻居拿我打趣。“到我家,没什呢好吃的,山芋干子菜粥,尽兜”,提到滨海,多少年里人们只有这么一段,就几句,那粗身大怀的热乎与淳朴可见。滨阜响,粗犷自由温良的土地与心性,一半是山芋,一半是麦子。

季节转到阴的一面,就该是麦子了。北三县(盐城市对北部阜宁、滨海、响水的称呼)是块长幼有序的土地,从大套到十套,从头灶到十灶,它的农作也是阴阳和谐的。一袋麦子,泻到场院的白地上曝晒,一粒粒,乡下女人大团脸大屁股的敦实,阳光溶浆凝结的颗粒,浅显然而深刻的阴性凹裂。山芋,北方汉子;麦子,北方女子。麦子比山芋还好长,拉截山芋藤剪断扦插即活,麦子更简单,撒种,田地翻耕打碎,泥土的褶皱缝穴里带住,麦子就发芽了,“落地的麦子不死”,麦子一落土就生根,牢牢地握住大地。没什么好日月给麦子,霜秋,冰冬,冻裂空气的寒冷自天而降地压下,麦子纤细的身子支撑住,支撑住整个世界的绿色,浅浅的、弱弱的却是让农人定定当当的希望。麦子是农人的长女,懂事、顾家,光做事不吱声。三月,春风一软,麦子就蓬勃了。麦子是有乔木的脊梁的,一根茎,径直争高,从不旁枝斜逸。四月,是麦子的青春,那甜美只有乡下的风知道,它久久地徘徊厮磨,荡出一阵阵麦浪,漾出麦子的绸缎光华。麦地,青灼的青春血液泼向天空。五月,太阳一热,麦子忙不迭地熟了,就像乡下女子,结婚早,生育早,把自己全给了子女,衰老也早。黄金的火从麦子根燃到梢,麦粒等不及地躁动,阳光都能热炸了麦穗,麦粒迫不及待地向着大地向着谷仓飞翔。麦子,过日子的勤苦女人,生育旺盛的北方嫂嫂。籺子饭糁子粥,满碗的阳光碎屑。吃过连麦麸一起磨的面做的膨面饼,皴黑,老嫂子温暖宽厚的手,一辈子忘不掉。

北三县,麦子与山芋的火焰熊熊燃烧,我始终满怀一粒细米对它们的敬重与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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