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年前，14岁的我考入安仁高级中学。报到的那一天，我铺好床，支好蚊帐，有点困，和衣躺在床上，不知不觉迷糊过去。朦胧中，我又回到了考场。看着试卷，我傻了眼，单词一个都不认识，英译汉、汉译英一条不会。过去英语不是考试科目，那年才把成绩作为参考分，农村初中基本不教。试卷仿佛在眨巴着眼睛，可不能交白卷啊，于是，我在选择题一栏，胡乱打勾。成绩单下来，“6”分，不是零分，瞎猫撞上死老鼠！我不由哈哈一笑。

我笑醒了，坐起身，从书包中翻出英语书。暑假时，我笨鸟先飞，已开始自习。爸爸这次特大方，给我两块钱，让我买了一本英汉字典及圆规等文具。我对照着字典开始看书。太阳——sun，大海——sea，我一边看，一边在心中默默地念着。我已完全沉浸在英语的王国里，物我两忘。

“你叫什么名字？”有人在轻轻地叩着床桄。我一惊，抬起头，呀，大概是位老师。他白白胖胖的，有点秀顶，站在床前，一脸的慈祥。“守望。”我怯怯地回答，声音像蚊子叫。“看的什么书？”“英语。”我又补充一句：“以前没学过。”尚老师问：“中考考了多少？”我沉默了一刻，说：“6分，还是瞎蒙的，所以，我得先自习。”

第一堂课是全体任课老师一起上。班主任先介绍任课老师，再介绍安仁中学的校史和基本情况，然后要同学们一一自我介绍。镇上的同学一个个衣着整齐，站起来自我介绍时，讲的是普通话，落落大方，透着自信。我们这些乡下来的同学，未讲话脸先红，满嘴的方言。有一位同学站起身，憋在那，好长时间一句话没讲。最后一个项目，选班干部。当选到英语科代表时，秀顶老师说：“我提议由守望担任。”我一下子懵了，开什么玩笑？班上英语好成绩多呢，最高分95。作为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仅考了6分的乡下人，当英语科代表，想都没想过。下课铃声响了，我还呆坐在位置上，直到有同学拉我，才站起身。

早晨，伴着星星，迎着朝阳，我坐在小红桥上朗读英语。晚自习后，我偷偷地用手电筒在被窝里，默写单词，体会语法。英语在我心中变得非常好玩，在拆开来装上去、装上去又拆开来的时候，每个字母都变得情趣盎然，具有感染力，更具有号召力。s—e—a，三个字母拼在一起，就变成了大海。大海是什么样子？那时的我没见过，我见得多的是农村的小河、小湾，只如秀顶老师讲解的，大海是无穷大、无穷大的，每个人的未来，都有一片大海。每当看到sea时，我甚至能听到海浪的声音。

期中考试，我成为农村学生中英语成绩唯一及格的。期末时，我的英语成绩已跻身班级前几名。班主任提出，为了下学期更好地学习，同学们对各科老师提建议，由各科代表负责收集汇总。

尚老师的英语课教得很棒，适宜启蒙教育。上课时，他站在讲台前的时候少，在过道间走动的时候多，一边讲，一边巡视，腆着个大肚子，像个将军。吓得偷看课外书的人赶紧把课外书藏到抽屉中，唬得做小动作的人赶紧抬起头，凝神听讲。尚老师还有一个习惯，在课堂上爱拿他儿子说事。他儿子于两年前高分考入中国医科大学，那是他的骄傲。“我小孩”是尚老师的口头禅。

我收集大家的意见，好的方面就不写了。不足的方面有，在教室里走动太多，经常说：“我小孩”等等。我没作多想，汇总以后，形成一份《期终英语意见摘要》，送给尚老师。

“期终英语意见摘要，意见摘要——”又上课了。尚老师扬起手中的纸片，他拉长了语调。“同学们，我身上确有很多不足，需要改进。不是听不进别人的意见，而是说，你们提的这几条，我要说明一下，为什么要在过道中巡视，为什么要说我小孩？”毫不隐晦地说，我喜欢他，我为他自豪，他当年可是全校的理科状元。拿他说事，不是为了显摆，而是用他来激励你们。”他接着说：“我在文革中被打成右派，从南京来到这所学校。国家终于恢复高考，我得以重返讲台。我爱这个三尺讲台，只要我的身体吃得消，我会长期站下去。看到你们每一点进步，孩子们，我这个心啊——”他双手捂着心口，哽咽了。我看到他的眼窝里有了亮光。

唰。同学们的目光一下聚焦。事态顿时变得特别重大。我低下头。

晚上，我没上晚自习，在校园内的小道上徘徊。走过小红桥，桥东北侧是教师办公室，彷徨中，我折回头。我真缺心眼，这个狗屁不通的“意见摘要”怎么写得出来的，我还有什么资格再做英语科代表，我还有什么脸再面对尚老师？我咬咬牙，走进了教师办公室。“老师，我——我——”我有点语无伦次，嘟囔了很长时间，才说出来意。“别多想，不会的！”班主任老师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尚老师可不是这么说的，他在我面前一直夸你，说你爱学习，有悟性。他还提议，下学期由你继续担任英语科代表。”

我顺着路灯走出校门，站在海沟河边。

我知道，海沟河向东一直连到串场河，经串场河通到黄海。我的眼前呈现出大海的身影，碧水连天，一望无际，深邃浩淼。我仿佛听到大海波涛的声音：哗——，哗——。一声又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