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 殇
这个夏天,炎热而漫长。骄阳似火,大地如炉,天烤得人透不过气。知了在树上没日没夜地聒噪,嗓子都烤糊了。村里几位老人,终于跨不过这道高高的“坎”,相继走了。
最先走的,是粉女奶奶。粉女奶奶今年68岁,七年前老伴因病去世。粉女奶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一家在南通开砂石场,二儿子夫妻俩在无锡上班,把女儿留在家里上学。粉女奶奶在家种了五亩田,同时每天接送在镇上念书的孙女。前两年,儿子儿媳就劝粉女奶奶将田转给人家种,说她年纪大了,腿脚越来越不灵便了。可粉女奶奶固执,她说:“我种了一辈子的田,真闲下来了,还不憋出病来?我一个人种田,你们的口粮也就省得买了。”
一放暑假,孙女去了无锡的父母那里。七月下旬,镇农科站的《农情简报》贴到村口,水稻要打防治螟虫的农药了。饭后,烈日当头,高温袭人,粉女奶奶背着喷雾器,匆匆忙忙地奔向庄西头的农田。粉女奶奶这一去就再也没回家。第二天一早,邻居们找到了粉女奶奶家的田头,发现粉女奶奶背着装有半桶农药的喷雾器,一动不动地倒在渠头上……
仅仅隔了三天,住在庄西头的龙山叔子也走了。
5年前,60岁的龙山叔子做过一次阑尾切除手术。也就在那时,从未体检过身体的龙山叔子查出了高血压。出院时,医生开了降血压的药片,并叮嘱他定期来医院量血压。
龙山叔子有两子一女,女儿嫁在邻村,两个儿子都在苏南做熟食生意,老夫妻俩在家种了七亩田。阑尾手术后,龙山叔子的身体很快恢复如常,降血压的药片吃完之后,龙山叔子也不再去医院检查。有时吃饭,老伴提醒他抽时间去量一下血压;儿子也时常打来电话,叫他请医生把血压量量。龙山叔子总是不以为然:“查什么血压?我都60多岁了,不是活得好好的?村里这么多人,哪个去医院量过血压的?”有时早晨起来,龙山叔子感觉头疼发晕,他也不当一回事。
高温酷暑天,田里的农活反而多起来:上水、打药、施肥、薅草,一着不能让。那天早晨,当龙山叔子给水稻施完最后一袋化肥,浑身是汗地从田里回到家,他躺在竹椅上再也没有醒过来。前来抢救的医生告诉龙山老婆,估计是高血压引起了脑梗塞……
第三个走的是宝宽大哥。宝宽大哥才60出头。年轻时的宝宽大哥虎背熊腰,身强力壮,一担挑上200斤的化肥仍然健步如飞。大集体时,宝宽当过生产队长,他声如洪钟,一声喊到底,生产队的农活被他安排得井井有条。之后分田到户,儿子大了,去了苏州做彩钢瓦生意,他和妻子则在家里一边种田,一边承包村前的河面养鱼。谁也没想到,十年前,妻子的风湿病竟导致全身瘫痪,宝宽大哥边种田、养鱼,边服侍轮椅上的妻子。祸不单行,后来宝宽大哥查出了肠癌。幸运的是,因为是早期,手术及时,宝宽大哥化险为夷。
宝宽大哥有很大的酒量,年轻时曾一个人喝过两大碗大麦烧。做过肠癌手术后,宝宽大哥一度滴酒不沾。许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许是自己一边种田、养鱼,一边还要天天服侍卧病在床的妻子,加之儿子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内心愁苦,有一天宝宽大哥终于又打开了酒瓶盖子,而且一发不可收。今年上半年,他下腹疼痛,身体明显消瘦,到县医院一查,竟是肠癌晚期。
宝宽大哥去县城住院化疗,儿子儿媳因为厂里业务忙,为他找了一个护工。但宝宽大哥将瘫痪的老伴送到苏州的儿子那里后,并没有去县医院,而是直接回到家。两天没见到宝宽大哥的邻居,翻过他家的院墙,发现宝宽大哥一个人僵硬地蜷缩在东房里。他的身边,除了一台电风扇在呼呼作响外,还有一个农药瓶子歪倒在地上。
世广老爷子的死,似乎村里人不太同情。世广老爷子86岁了,他有三个儿子,常年在外做生意。老俩口的日子滋润,早在30年前,他就在村里放高利贷了,村里人估算,老俩口手头上应该有个几十万的存款。即使是这样,老爷子平时还是省吃俭用。今年天气这么热,家里用的,还是十多年前买的那台旧电风扇。邻居劝他装空调,他总是摆手:“装一台空调2000多块钱呢,一夜的电费还要好几块钱呢,不装不装!”大伏天里,天气预报每天都说今天的最高气温是38度。老爷子白天在山墙阴凉下躺着乘凉,晚上守着电风扇睡觉。终于有一天下午,老爷子被热得奄奄一息,无力说话了。儿子们听说父亲快不行了,连忙从外面赶回来,将他抬到了有空调的二儿子家里。挂了两天的水,老爷子醒了过来,儿子还准备为他装空调,哪知老爷子摇摇头,说:再熬几天,天气就凉了,不装不装。
老爷子最终没能熬过这个夏天。当他重新回到他的家中时,只过了一个星期,他就因中暑而离世了。
最后一个走的,是我的三叔。去年,三叔查出了肛门癌,家人一直瞒着他。去年在县医院治疗时,就以看痔疮的名义为他治疗。但只住了三天院,三叔便直嚷着要回家,他说:“痔疮不是病,你们开点药让我回去吃就行了。”两个月前,我回老家看望病重的三叔。病床上的三叔明显不行了,瘪陷的眼眶里,汪着浑浊的泪水。他抓着我的手,说出了他的心思:“大侄子啊,我晓得我得的不是什么好病啊!现在开个刀,没有十万八万是靠不住的。小二子还没有找到老婆,钱要省给他用的……”
就在这个夏季的末尾,高温还没有完全退去的时候,我的三叔,带着他的遗憾,闭上了眼睛。
这个夏天,村子除了蒸笼般的闷热,除了知了不停歇的吼叫,那些花花绿绿的花圈、披麻带孝的哭声、飘舞翻飞的纸钱灰,都让人感觉到压抑与烦燥。送走了逝去的老人,那些在外面的,又呼啦啦地去了四面八方,村子显得空荡荡的。村里的老人,三三两两地坐在巷子边的阴凉处,谈论着这个夏天有多热、有多长,又走了哪些人,接下来会是哪一个?他们神情淡然,或目光呆滞,现出一脸的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