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哥哥
文哥哥姓方,单名一个文,上面三个兄,下面一个弟,排行老四。那时我们住在苏联式红砖瓦房里,三层楼,我家住一楼,文哥哥家住二楼。小时候邻居们总拿我姐和文哥哥打趣,问文哥哥,你将来长大了阿要娶小英做老婆?文哥哥望望我姐,羞得扭身逃回屋里去。放学了,人走在半道上,家属院的同学只要见着我姐和文哥哥走近了些,他们就齐声高喊——小英方文——方文小英,弄得两人脸红彤彤的。方家妈妈在小孩子长到十几岁时几次半真半假地试探过我妈,我妈始终未置可否。家庭背景其实差不多,方家爸爸是中专老师,我父母也曾经是,只不过后来调厂子里来了,做了中层。方家老大老成,老二和气,老三精明,老幺娇惯,唯有这老四,父母心里没斤两,可疼可不爱的,我妈心里边可能顾虑这个。
我对这个眼睛细长、嘴阔的邻家哥哥感觉亲切,也许听旁边人说多了,心底下真拿他当自家哥哥,正好我也没哥哥。我们的红砖瓦房一层住三家,三层住九家,木制红漆楼梯贯穿上下,我们这些小萝卜头就爱聚在楼梯上玩耍。男孩子从三楼扶梯上一路滑滑梯滑下来,我们女孩儿也跟着滑下来;男孩子隔着几层楼梯往下蹦,我们女孩儿也隔着几层楼梯往下蹦。男孩加一层,我们就加一层,从不示弱。玩累了,男孩女孩就挤坐在一层的楼梯上嬉耍,你蒙蒙我的眼,我敲敲你的头,或者哥哥姐姐们就讲鬼故事,把我们这些又想听又怕听的小孩子吓得尖叫不已。我姐古怪,从不参加我们的活动,她放了学就在屋里画画。文哥哥坐在我上边,他心里想着我姐,手里边却偷偷把我的稀毛癞痢头拆散了捋顺了编小辫,编完了又拆散捋捋再编。我佯作不知他在摆弄我的头,心里面却甜甜的痒痒的。回头对他笑笑,他也对我报之以笑。
文哥哥1977年考上大学去了南京,我姐没考上,但听说文哥哥与我姐果真谈起了恋爱,书来信往地,我很高兴。过两年我也考上大学奔了外地,转年五一前夕我给文哥哥去信,说想去南京玩。文哥哥回信说“好”,我就去了。文哥哥来车站接我,我老远就看见他了,瘦瘦的单单的,一脸笑。在莫愁湖,我巧遇了高中最要好的女同学肖萍,我们抱抱,手牵手到处逛。文哥哥还是笑,一个劲地围着我们打转、拍照。肖萍神神秘秘地,以为文哥哥是我什么人,我说你别瞎讲,他是我姐姐的男朋友。哦,肖萍俯在我耳边说,怪不得他使劲拍你马屁!南京还玩了哪里记不清了,只记得混吃混喝了两日才回的学校。至于花了文哥哥不少钱,好像也不介意,挺自在的。
风云突变,我姐终究还是不乐意了,要跟文哥哥吹。好像是嫌文哥哥人微言轻,在家没地位。再者方家老三有回对我弟说,你家爷娘昨天夜里厢又“打相打”,吵得人不要想困觉了!弟弟回来后告诉了我姐。我姐想想,自己屋里的情况邻居们都晓得,知根知底,怕将来进了方家门遭人奚落不待见。听说文哥哥闻讯赶回挽留无果,就扒着自家墙壁嘤嘤地哭。方家爸爸厉声骂道:哭什么哭?像个女人家!过了几年文哥哥终于抢在我姐前面结了婚,对象是方家爸爸学校里的中专毕业生。
自1980年在南京见过文哥哥,之后再没见过。不久我们两家都分别搬到别处去了,再没了交集。文哥哥的事后来是断断续续听说的。他结婚生子后,老婆逼他下海经商。文哥哥天性文弱,人又单薄,无奈之下开了爿机械小厂。二十几年艰难困苦,饥一顿饱一顿,文哥哥不幸得了癌症。文哥哥是个孝顺儿,苦来的钱挤出一笔为父母买了房。老婆待他刻薄,把文哥哥当成赚钱工具,文哥哥在医院开膛破肚,她却在麻将桌上大呼小叫。甚至与人苟且,彻夜不归。这一切都加速了文哥哥生命的终结,临终前一个月他强撑病体,为唯一的儿子操办婚事,完成了一个父亲最后的责任。病榻之上,文哥哥托人带信让我姐去看他,问我姐:如果我们当时成了,你会逼着我下海吗?我姐无言以对。记得文哥哥刚得癌症时,我妈打来电话,我很难过,想给他寄些钱去,妈说他不缺钱,缺的是关怀。我很后悔当初不知怎么想的,竟没能回去看他一下。
今夜,想起在童年的楼梯上坐着为我编小辫的文哥哥,想着比我稍长甚或比我年幼的亲人们竟已匆匆离世,与我们天人永隔——依旧难以置信——悲痛无言——眼枯泪干!我唯有一头扎进深深的夜,借仁慈地母之力,助我禁受这一夜万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