穰 草
□朱秀坤
在乡间,最简便的绳是穰草。叶尖上露水正浓,一队红衫绿裤的村姑分散在田字格的秧池里,低头,下腰,拔秧的双手比鸟儿啄食还要快,一会儿就是青嫩一把,水里涮涮,一根金黄穰草拦腰一绕,就成了伶伶俐俐的秧把儿。湿淋淋地堆叠在小伙子的泥筐里,一路快跑,抛到不远处明镜似的水田里。那边马上解开穰草,左手捧秧,三指分秧,右手出秧,迅速下插。灵巧飞快得像在绣花。半天工夫,大块水田已成绿色诗行,秧海映青天,白鹭无处停。
秋后,满眼里稻浪翻滚。收割后的水稻秸秆,脱粒,晒干,堆成垛,经了两场青霜,越发柔韧轻软,它的名字就换成了穰草。谁家没有一两个高大的穰草垛啊,一年四季,一日三餐,全指望它来烧煮呢。在庄稼人眼里,穰草才是坚实的依靠,温馨的港湾。灶门前一坐,一把穰草在手,锅底下冒出人间烟火,那袅袅炊烟,在诗人眼里是诗,在画家眼里是画,到了歌者口中,又成了深情动听的歌。而在游子眼中,门前那两座大大的穰草垛,就是故乡甘美多汁的乳房啊。
穰草是最温软的被褥。窗外北风吹,大雪飘,滴水成冰。我们辗个转,反个侧,身下窸窣作响,像在窃窃地笑,笑声里溢满春天般的温暖,那是母亲为我们新铺上的厚厚的穰草。来人到客了,床铺不够,干脆睡到厨房间,锅门口,灶塘里还有我偷偷埋下的烤山芋。斯时,身下是暄软的穰草,嘴里啃着蜜甜的山芋,满眼雪花纷飞,全身暖意洋洋,至今想起禁不住还要乐出来。便是圈里的猪,也垫了穰草的,猪倒不笨,半是盖半是垫,还有穰草帘为它们挡风,高兴得直哼哼。尿了,母亲又会扯两把穰草垫上。日后,那臭烘烘的垫圈穰草,在茅坑里沤上几个月,又成了肥田的猪栏粪。而那隆冬时的苏州青,母亲一定要盖上穰草防冻的,晴朗的日子,掀开来,像掀开被窝里一张张娇美的笑脸,烧一锅碧绿生青的菜汤,实在是美。
那时的穰草垛亦是孩子们的玩具,爬上去,跳,蹦,“哧溜”又滑下来,心花怒放,是最美的童年。晚上看露天电影,草垛顶上是最好的位置。有时困了,也睡在穰草间,感觉真暖和啊,醒来已在自家的床上,隔了席子,同样是一床穰草。正月十六月正圆,村庄里男女老少倾巢而出,门前烧一堆穰草,烧成旺旺的火,人人兴奋地从火堆上跨过,去晦气也,乃吾乡习俗。举目而望,大月光底下,无数火把点起,火把上缚了更多的穰草,肆意地烧,烧成孩子们心中不灭的激情,随着响彻村庄的嗷嗷大叫,无数火把齐齐乱舞,舞成一个狂欢的十六夜——哪一年不烧掉几个穰草垛?
乡间的穰草可以是房顶的瓦,是脚下的鞋,是捆绑的绳,是牲畜的饲料,是打猪草的包。肉案上,打二斤肉,穰草扣一提,就走,一把嫩韭菜、小青菜,一根木榔头捶得柔韧的穰草,扎好了,像小姑娘绿罗裙上的金腰带,好看呢,可以入画。一顿酒席吃完,油腻的桌子,一把穰草擦几下,就干净。不怕烦,将穰草烧成的灰,锅碗上揩揩,清水一汰,洁净如新,光可鉴人,纯天然的洗涤剂啊。
穰草甚至自己捆扎自己。一小把穰草搓成绳,尽量抱住更多的草,跪上去,压,捆,捆好了,堆进灶间,等待点燃,释放全部的热情,献身最后的辉煌……
如今的村庄,已看不到穰草,更不见炊烟,少了炊烟的乡愁是寂寞的,没了穰草的故乡真不像是田园了。那么多那么多金黄的穰草啊,总也走不进村庄,不是烂在了地里,就是直接化成了灰——莫非这是穰草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