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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水缸

2016-12-16 09:20:19

□陆泉根

灶台拆掉以后,那口老水缸被母亲请出了厨房。

请出来的水缸,放在哪里呢?家里的房子虽大,空余的地方却越来越小。我插了句嘴:这些缸盆,碍手绊脚,干脆送人吧。母亲满脸惊讶,瞪着我:你这孩子,大米吃得黄了牙,过日子哪能少了这些缸缸盆盆?

母亲在院子的南墙根腾出个地方,水缸有了一个临时的家。只是,它是闲置的,被倒扣过来,缸沿下面垫衬着几块砖头。母亲说,这样透气、干净。水缸没有意见,安静地呆在它的地盘,不在乎谁有没有注意过它。一只小花猫可能患了皮炎,常常溜过去,依着水缸,蹭来蹭去。

水缸老到什么程度,还真轮不上我说,它的岁数比我大。水缸上面的三四处磕碰的伤疤便是明证。母亲常常细数她买这口缸时的不容易,这是她嫁给我的父亲后添置的第一个大家什,花了十几块呢。

老水缸一直蹲在灶台的对面,很少挪动。早晨,母亲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把水缸提满。母亲总是去百十步远的码头提,那儿的水干净些。那时候,一放学,我把破书包一扔,抓起水瓢,就到汤罐里找水喝。没有?没关系,揭开缸盖,冷水就冷水吧,咕噜咕噜灌个够。母亲去粮站码头帮人筛麦子的那阵子,挑水的任务一度落到我的肩上。父亲削了一根桑树扁担,小巧而有弹力。我的身子孱弱,挑得晃晃悠悠,到了家,水桶里的水只剩下一半。

母亲说,一个人会不会过日子,就看他家里的水缸满不满。母亲帮人相亲,总喜欢瞅瞅男方家的水缸。母亲说,米缸能看出贫富,水缸却能看出懒勤。母亲出远门,总是先给我们上一节“课”,主题是“防火”。上完“课”,母亲会把灶膛边仔细检查一遍,最后,掀开缸盖,看看里面还有多少水。母亲的谨慎是有道理的。要知道,那时候,家家灶台边都堆着柴草呢,一粒火星会毁了一个家庭。

老水缸的盖子,是一块整板截成的。偶尔,缸盖会客串砧板的角色。这个缸盖用了十多年,岁月已经让它变形得不像样子,最后劈成柴进了灶膛,一个旧的锅盖随即顶了它的位置。切菜时,如果刀子钝,母亲会就着缸沿飞快地来回“滚”几下,刀会一下子锋利起来。

通了自来水,家里那口老水缸还是蹲在那个老地方。母亲会拧开水龙头,放上半缸水,这水不是吃的,用来防火。那时候,厨房里堆得到处是菜籽秸黄豆秸。母亲就不敢大意。等到灶台没了,柴草没了,母亲终于下定决心,把水缸移出了厨房。

水是金贵的,家里要用水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母亲的菜地,因为门前河流的干涸而让母亲大伤脑筋,母亲是不可能拿自来水浇菜的。于是,她开始格外关注起天气预报起来。老天下雨,母亲把倒扣的水缸重新转过来,准备存水。

母亲的菜地,不大,30个平方还是有的。常见的蔬菜,在母亲的菜地里都能找到。母亲最青睐的是芋头。她要把它送给她的孩子们——芋头吃了遇好人。菜地里,山芋要水,花生要水,芋头更要水。天,好久不下雨了。母亲愁容满面,望着天空,求老天赏点雨水。

雨,大雨,终于来了。母亲把家里大大小小的桶啊盆啊全部动员起来,排在了屋檐下。一条条水流沿着瓦槽簌簌而下,瀑布一般。母亲不停地把桶盆里装满的水倒进水缸。撑着伞的母亲身上湿透了。很快,水缸满了,母亲笑笑:芋头不愁了。

母亲总是在晚上给芋头浇水,白天浇烂根。借着月色,母亲行动了。先把水缸里的水舀进木桶,拎到菜地,再瓢泼洒出去,晶亮亮的弧线一道一道,像碎了的月色。

今年,母亲的芋头丰收,堆在一起,就是一座小山。母亲用网兜装了一些,让我带到城里尝尝。母亲说,今年芋头好,烂,粉嘟嘟的,吃了能遇见好人。

冬天到了,母亲已经把水缸挪到南墙根,倒扣过来——真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方法。我瞥了一眼那口老缸,光泽日渐消褪的它,和母亲一样的苍老。我提醒母亲,开了春,翻转水缸时小心些。母亲的腰不好,我真担心哪天她在挪缸时把腰扭了。“不碍事,我晓得,我晓得。”母亲听错了,以为是我担心她把水缸碰坏。

水缸就是母亲的命。母亲说,灶台拆了,家里剩下的,就这个老古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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