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冬天
□陆泉根
小镇的冬天,夜晚总是提前来到,不知不觉间,伴着寒风。镇上人知道寒风不好惹,早早关上门,猫了起来。
寒风在巷子里转悠着。慢慢地,它们在我家房子的附近汇合。寒风的意图再明显不过,欺负我的老母亲。母亲一个人过。寒风比我的母亲更熟悉我家大门上的每一处缝隙,瞅准机会便往里面钻,想把母亲房里仅有的一点儿暖气掳走,留下寒冷。
对于寒冷,母亲惊恐的程度,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早早,上身的棉袄再厚也抵挡不住寒风的侵扰。这些年,母亲一个人,拖着这毛病那毛病的身子,守护着一个破旧的老屋,难怪寒风会盯上她。
得找个法子把寒冷拦在门外。母亲想着。她撂下了布帘子——母亲自己做的,用几条旧被里子缝制,厚实实的。接着,母亲把她的汤婆子灌满,拧紧,用布袋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到被窝里,又用手掖了掖被角……风吹着,门搭扣发出了哒哒的声响。好几次,母亲误以为是有人撬门,起身下床——门栓拴得好好的呢。
抱着汤婆子的母亲身上终于有了一丝暖气。母亲没有看电视,她的眼睛不好使,看什么都模糊,屏幕上动的始终是几个花花绿绿的影子。不看电视,母亲干脆把灯也关了,轻手轻脚,然后不吱声地坐在被窝里。母亲不想惊动寒风,她以为,没了声音,没了光亮,寒风会以为家里没人,能自动离开。母亲看了看四周,一片黑暗。窗外,寒风吹在落光叶子的树上,发出呜呜的声响。
父亲在世的时候,寒风是不会这么肆无忌惮地欺负母亲的,它们怕我的父亲。母亲说,男人不怕冷,身上有阳气。父亲的阳气足,寒风遇见,会避得远远的,更别说进门了。四十年前,父亲阳气旺的时候,滴水成冰,他也没说过一个冷字。父亲不怕冷的秘诀是劳动,不停地劳动。一劳动,身上的阳气便有了。
母亲没有想到,父亲这样阳气十足的男人,也会被寒风带走。父亲走的那天,是我记忆里最冷的一天。寒风不停在我的门口溜达,搜刮走父亲身上的最后一点阳气。在我们把父亲往地上抬的时候,他的身子是僵硬的,母亲摸了下,冰冷冷的,没了一点阳气。父亲和寒风斗了几十年,在那个冬天,永远输给了对手。
母亲深信,是寒风带走了父亲。父亲去世前,身子骨太虚弱,阳气自然打了折扣。母亲怨我回去得迟,假如我早点回来,带父亲去浴室泡个澡,或者,守着父亲,凭我的年轻气盛,寒风肯定会不战而退,父亲兴许有救。可惜,我回去迟了一步,让寒风抢了个先。
父亲一走,寒风便盯上我的母亲,结下了梁子似的。和寒风单挑,母亲是完全没有把握的。前年,一场寒风,母亲的水龙头冻坏了三个,流失了很多水,白花花的,母亲惋惜不已,真金白银啊。去年,一场寒风,让母亲躺在床上好几天,腰痛得她直哼哼。今年,寒风改变了目标,母亲房子的墙上,水泥开始风化,簌簌地直往下掉。
这个冬天,母亲在和寒风较量着。寒风纠缠着我的母亲,就像当初纠缠着我的父亲一样。老远,我就体会到孤独的母亲在冬天的寒冷和无助。母亲有五个孩子,站在一起便是一堵墙,多多少少能挡住点寒风。只是,我们兄妹们东一个西一个,最远的有几千里,聚到一起机会不多。寒风正是瞅准了我们的这个软肋。
顶着雪一样白发的母亲,身子越来越不灵便了,真的到了人生的冬天。电话里,我提醒母亲,注意保暖,万万不可大意。我知道,寒风是不会轻易放过母亲的。作为儿子的我,愧疚是自然的:在母亲和寒风较量中,我应该帮上一把,而不是像现在,站得远远的,袖手旁观。我知道,母亲是希望我们能多回去几趟的,至少,我们站在她的身边,她就多了一些战胜寒风的信心。
人多,阳气足,寒风会吓跑,就不会冷了。异乡的我,听见了母亲的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