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正

气温骤降，我接老父亲来城里洗个“大澡”——为他擦背、修脚。专业的事情要请专业人士做，平常在家洗澡，我为他擦洗、剪趾甲，可我毕竟是业余水平，哪有花钱请搓澡工、修脚工服务得好。

下池泡舒服，我把老父亲搀扶到搓背师傅面前，请他帮我父亲翻身、挪位置，“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我说。搓背师傅答应一声“放心，没事”，就招呼老父亲在搓背床上躺下。我到一边请另外一位师傅也擦个背。

“你多大年纪啦？”那位搓背师傅问老父亲。“90了。”父亲响亮地答。这老头子，人家都往小处说，他居然往大处说。“属老鼠。”父亲又说。不好，穿帮了，属鼠的哪是90岁！幸好，搓背师傅也闹不清属相跟年龄的关系。搓背师傅问一句，老父亲答一句，只有我搞得清他的答案正确率有多少。“老太爷耳朵蛮好，一点不差！”搓背师傅夸老父亲。

老父亲耳朵没问题，但擦好背下了地，他已晕头转向，我不得不搀着他去莲蓬头下抹香皂、冲洗。怕他滑倒，我不让他拿毛巾，让他双手扶稳大理石台板，一切由我代劳。擦洗到隐私部位，他有点害羞，夹紧两腿左右避让，“好了、好了！”我批评他：“怎么好了，还没洗，让你自己洗又不洗。”他这才乖巧地任我摆布。

进了休息大厅，从短裤到棉毛衫，我一件一件地安排老父亲穿衣服，突然感到身边有人冲我们笑，抬头看，原来旁边一个和我差不多岁数的汉子，也正伺候着一位白头发、白眉毛的老爷子在脱衣服，准备下池。“这位老太爷多大啦？”我问。“83了。你家的呢？”中年汉子问。

我想到刚才老父亲“吹”自己90了，不好意思说出他的真实年龄，绕一点弯子说：“我家的也80多了，比你家的小两岁。”

“我家的不及你家的身体好，今年住过院了。”对方说。老父亲平常看上去确实气色不错，洗过澡更是红光满面。我如实说：“我家的今年也住过院了。你家的什么毛病？”“脑梗。”我笑起来，“我家的也是脑梗！”

“你脑梗，我‘梗脑’！”老父亲出人意料地幽了一默，逗得休息大厅里许多人笑起来，都夸他反应快。

“我家的要严重一些，脑后装了支架。”

“我家的轻，就挂水、吃药。给他体检，许多指标比我还正常。”我说。

“你少喝点酒，就正常了。”旁边有人插话。我不知道他是否认识我，怎么看出我酒没少喝的。我比父亲胖许多，一张“满月脸”，大概看上去就酒气熏天。

“我家老头子喝了一辈子酒，身体也没受多大影响。”我说。

大家关心老父亲能喝多少酒。

“我几个舅老弟，他们端杯子，我端杯子，我一点不让他们……”老父亲又“吹”开了。

“能喝到半斤呵？”有人问。

“现在不允许他喝这么多。”我说。

“年轻时恐怕能喝到一斤！”有人猜测。

“那是许多年前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我怕老父亲又说大话。头脑有点糊涂了，说话不靠谱。

……

让修脚工为父亲修掉几个灰趾甲，和脚后跟的老皮。我为他倒好一杯水，坐在一旁等。我头脑中冷不丁闪出另外一个场景：幼儿园门口，每天接送小孩的家长，聚在一起，也喜欢相互拉呱，你家小孩怎样，我家小孩如何……刚才我们谈论两家老爷子，与那样的场景何其相似！

年轻的家长们，谈论儿女的可爱；我们这些人到中年的儿女们，谈论父母的健康。

尽管我没有上过幼儿园，但我的父母，他们同样以另外的方式关注过我的成长，就像我此刻，陪伴父亲洗澡，用这种最朴素的方式，呵护父母晚年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