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晓

读王十月中篇小说《人罪》，脑海里时常出现火车扳道工的影子。何为火车扳道工？百度词条说：铁路上人工岔道路口更改火车行进道路的人。隆隆的火车从远方呼啸而至，扳道工将钢轨从一个道扳到另一个道，火车就顺着调整后的方向，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人生也有扳道工吗？因为偶然，改变了方向，就此走上或平凡或卓越或高贵或卑微的人生道路。一定有的，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事实上都存在。《人罪》里呈现的就是看得见的。

故事的开头张力十足。二十年后，已经成为法官的陈责我，将要主审小贩陈责我故意杀人案。读者不禁追问：审判者和被审判者同名同姓，是巧合？还是内藏玄机？

小说情节紧扣社会热点：小贩无证占道经营，城管暴力执法。冲突中，小贩刺死了城管。各路记者蜂拥而至，网上帖子满天飞。接着就是城管方面公布监控，打人者非受害城管，而是一名“临时工”，已被开除。小贩陈责我的历史也被“人肉”。

因人肉，公众知道小贩陈责我和主审法官陈责我竟然来自同一个省份同一个县城同一个乡同一所中学，还是同一年毕业。嗅觉灵敏的律师韦工之已经询问过他的当事人小贩陈责我，他们学校当时有没有两个陈责我。小贩陈责我明确说没有。看到这里，聪明的读者已经意识到有顶缸的事发生。没错，当年小贩陈责我和后来成了法官的陈责我（当时叫赵城）是同班同学，小贩陈责我当年会读书，成绩好，却未能考上大学，学了木匠，为了儿女的大学梦，又到城里做小贩，辛苦谋生。学习一般的赵城，在高考关口狸猫换太子，上了本科，又上了研究生，成为法官，工作敬业，好似要对名字负责：责任在我，理当用心。

两个人的命运彻底交换。谁做了他们命运的扳道工？法官陈责我的舅舅，当年的县一中教导主任陈庚银。许多年前，有与没有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个人发展云泥之别。

陈庚银为了圆妹妹赵城母亲期待儿子“跳农门”的梦，压下陈责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因为这个陈责我家境贫穷，世代农民。陈庚银动用各种关系，将外甥赵城变成了陈责我。从此这个赵城就代替陈责我越走越远。真正的陈责我在社会底层为养家糊口拼命挣扎。

法官陈责我的妻子杜梅是报社名记，还是“小贩刺杀城管案”的跟踪报道者。小说写到这里，各种矛盾越来越集中，故事情节也越来越紧张，似乎大白天下就是一眨眼的事。

好的叙说者懂张驰之道。懂得在一触即发的点上盘桓，写细写实关联的每个人在矛盾面前的表现，有强烈的在场感。妻子杜梅意识到丈夫陈责我的反常，对他和审判对象同姓同名同县同乡有猜疑，又不甘承认十多年时间自己和一个隐身人相爱相伴。越是不相信越担心，越担心就越不敢相信。还有杜梅当年的追求者，案件中小贩陈责我的辩护律师韦工之在一边旁敲侧击，提醒也是施压，意欲控制一直不喜欢他的法官陈责我。法官和律师之间什么关系？应该是对立的。法官要判有罪，律师要说无罪。法官判实判缓、判多判少的余地存在，律师游走就避免不了。如果律师控制了法官，会是一种什么局面？韦工之处心积虑要做的，就是为他所用，为辩护的那些当事人开方便之门。

韦工之出主意，让法官陈责我代小贩陈责我出赔偿款，求得被害城管家属的谅解，期望法庭判小贩陈责我不死。韦工之此举在救法官陈责我，给法官陈责我当年李代桃僵的救赎机会，保事业不毁、家庭不散。法官陈责我做小贩陈责我伤害城管一案主审法官的尴尬，神通广大的韦工之也可帮他化解，让受害城管家属代理律师提出申请，指出此审的主审法官陈责我和小贩陈责我的代理律师，也就是韦工之，关系亲密，申请回避。狸猫太子同名同姓、审与被审对峙公堂，这让法官陈责我纠结得濒临崩溃。经过韦工之长袖善舞，死里逃生，活了过来，可以继续端坐在审判席上。应酬渐多的陈责我勉为其难还韦工之人情，韦工之却认为他们的合作刚刚开始，沆瀣一气的苟且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

小说的结尾，震憾人心，只有六个字：陈责我之墓。小贩陈责我原来可以适用韦工之的运作：由法官陈责我多出赔偿款，取得受害人家属谅解，争取不偿命。却因当时发生的暴力杀警案改变了审判性质。上级有指示：杀害公职人员的案件从严判处。这样一来，小贩陈责我一审被判死刑，赔偿受害者家属人民币十万元。意外让法官陈责我内心沉重，更让杜梅良心难安，她独自到小贩陈责我和法官陈责我的共同的故乡，拍了小贩陈责我长满荒草的坟堆，发短信告诉丈夫，这是“陈责我之墓”。收到短信的那一刻，法官陈责我正在又一次应酬的迷糊中，他还醉着，没醒。

好的小说有腾空感，来源生活，又不拘泥生活，在生活平面上给读者留下足够的思索空间：人罪是什么罪？因人之罪孽还是人造之罪孽？审与被审的角色有没有错位？站在被告席上的到底应该是谁？狸猫换太子的剧情，在当今凡进必考的机关事业单位录用机制下，三令五申严禁，又时有舞弊见诸报端，给大众留下更多叩问的机会。这是这篇小说的现实意义。那个扳道工呢？有没有接受良心与道德，还有法律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