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一个梦
□孙爱雪
一个永恒的符号,在记忆,挥之不去。赵庄——那个苏鲁豫皖四省交界之处的古老小镇。
它鲜明、阳光,之于我,之于周边的村庄,它是文明的发源地,物质的第一场。
赵庄,我一次次想起,一次次欲言又止。从哪里说起都不是它的开始,在那里结束,都是没有终结的感情。它在那里,在那片物华天宝的特异之地,许多年。每一次经过,每一次想起,零零碎碎、点点滴滴,于心间,于喉咙,哽塞难言。
2、4、6是赵庄集日,远道的客人一批批来了聚了,之后走了散了,出售了心爱的山芋,拿走了洋烟洋火和布匹。空荡荡的大街上一片五彩的狼藉,卖大碗茶的妇人收起玻璃杯下坚硬的分币,卖绣花针的奶奶绾起红绿的细丝——那些摊贩、店铺、牙所、厂房、旅社,一一在暮色四合时飘扬起醒目的布幡。
我出生在这个布幡飘扬的街市。初春,父亲拉着板车,板车上躺着母亲和我。早晨的阳光刚刚升起,霞光慢慢驱散料峭的清寒。二月和风,如水波轻拂。肩扛锄头的农人踏过露水润湿的田间小路,走在阳光里。阳光妩媚,触手可及。阳光的温度,时间的刻度。那些农人见证了我出生的时辰,太阳在锄头上闪亮,他们要收工了。父亲说我出生在人们下工的早上,大概八九点的光景。这时,钟表还是离奇的怪物。他们抬头看太阳,看树影,知道该吃饭了,他们就收工。太阳的位置在他们心里,离他们很近。用自然确定自然,是原始人类最基础的认知。
有一条胡同,在赵庄老街上。走过赵庄南面的太行堤河,宽阔的街市一路向北,到老街,老街上的胡同像一口口深井,断了墙壁,幽深古朴。父亲从断了墙壁的胡同里出来,手里捧着一包红砂糖。隔着断壁,白发苍苍的老大娘送给父亲一包布片,对他说:要包好你的小孩。白发苍苍的老大娘驻留在胡同口。雪染的发飞扬。许多年在我记忆里清晰,大娘的恩情像经年的雪花,一年年飘在寒冷的冬天。想起她,想起她送给我的衣服——那些包裹我的布片,我浑身暖融融。再冷的严寒,都不会冷。世上的暖流,流在心里流在记忆里。
之后是父亲牵着我的手,一次次去赵庄。太行堤河长满茂密的刺槐,一蓬蓬裹住长龙一样的大堤。穿过刺槐林,望见高大的赵庄闸坝,赵庄就在前面。我要跟父亲走过一个旋梯一样的木桥,才能走到赵庄大街上。木桥上断了很多木板,大人一步能跨过去少了木板的桥面,我却紧张得不敢走,一步步极小心地迈过去,害怕会掉到桥下面去。每走过大桥,我像完成了进入赵庄艰难的最后一步。后来,赵庄的街道改到东西路新街上去了,人们不再走那座老木桥。我希望父亲领我去走新街那条路,可他偏偏要走老街,要走木桥。他还要在一些拉着黄色帐幔的铺摊上谈话,说一些十分不要紧的话。而我需要耐心地等他说完话,等他怀里揣住一包书,临走的时候,在地下的小摊上买一角钱或者两角钱的花生,我才心满意足。
5岁抑或6岁,父亲说我眼角长了两个不吉利的斑雀,是流泪雀,要给我蚀去。他领我去赵庄,在熙熙攘攘的闹市,那人从一个茶缸里戳出一点点白色的粘液,像石灰膏,涂在我眼角的斑雀上。他说,不要洗脸,不要用手摸,一星期自然就掉。
第四天开始痒痒,老觉着眼角不自在,我忍不住要摸一摸。小孩子很快就忘记了人家交代过的话。摸一次痒就轻一些,忍不住又摸一摸,第五天我就把左眼角的疙疤摸掉了,父亲看到责备我,他说有点疤。没有镜子,我看不到,年龄小,也不在意疤。第七天,右眼角的疙疤自动脱落,父亲看了说没有留一点疤。斑雀蚀得很成功。
长大后我很后悔没有听话,照镜子看到左眼角灰蒙蒙的一块小疤,就想到在赵庄蚀斑雀。伙伴们问我疼不,我说不疼,有一点凉凉的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