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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 仙

2017-03-31 09:36:07

□王  晓

常常觉得我水汪里的故乡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那里有许多习俗与外界的不一样。我在读了一些书,看了一些外面的世界后,总结出形成故乡独一无二特质的原因:大概困在水汪里,四面是水,交流受阻,许多古风古俗就保留下来了吧。也不知道猜测得对不,只有这样才让我为别样的故乡心安。我那独特的故乡对待清明这个与另一个世界亲人约会的日子,自然也有许多别致。

处处粼粼漾漾的水给了故乡人流动的心思,敏感多情。一年一度的清明,亲人别离的痛已随流水逝向远方,然而思念在心里,日久弥深。乡下的坟地离村庄不远,在各家各户的责任田头,依着小路,偎着河流,依然守望着熟悉的日子和亲爱的家人。去地里拔草施肥,去河滩割柴罱泥,一抬头就能望见高高的坟茔,不怕,头脑里倒是生出种种场景,已逝亲人生前的言行举止像电影画面,他们的叨念、牵挂、惦记、嘱托一一重现……埋在祖坟里的多是前辈,是祖先,活着的是子孙,是后代,其实没有分离,日日守望,人就看清了自己的过去将来,温暖踏实。

两个世界,生者与死者,虽是这般亲近,到了清明,还是要隆重一番。隆重的代表仪式应该是辞仙。一早,家里主事的就买好豆腐、百页、坨粉……不能有荤,也不是其他杂七杂八的素,有讲究,因为中午要敬祖宗,要辞仙。我不知道敬祖宗怎么就是“辞仙”,也许离别之时,就是亲人羽化登仙之际,后辈在清明节的短暂仰望就成辞仙了。

辞仙讲究呢。豆腐双面油煎,焦黄,是给祖宗吃的,与我们平时豆腐的吃法当然不一样,平添几分恭敬;青菜豆腐保平安;百页要在锅里炸成伞状,顶着一只鸭蛋,鸭蛋上毛笔画有眉毛、胡子、鼻子、眼睛,整个一着长袍的老寿星,这个往桌上一摆,屋里的气氛随即就不一样了,肃穆沉静;还有坨粉,实际是山芋粉,干时白色粉状,下热水一搅拌,熟了,就变成褐色果冻状,母亲会在上面插筷子。条柜上有先人的牌位,老老太爷、老老老太、太爷、老太,还有爷爷。爷爷我们记得,其他的先人未曾谋面。插爷爷的那双筷子,奶奶眼睛就红了,她对着父亲烧纸钱的灰盆,哭诉爷爷在世的种种:好的那口烧饼已摆上了慢慢吃,打的那副牌今年又烧了副新的记得收呵,家里的房子翻建了院墙也箍了,惦记的大孙子成家了……我们的一切,奶奶都对爷爷说了,她借助清明这个节日,实现了阴阳两个世界的对话,纸钱的灰烬四处漫飞,积蓄一年的思念终于可以一诉衷肠。末了,奶奶会叮嘱爷爷,记得拿钱去花,大票子到银行去换。桌上插着筷子的坨粉抖抖忽忽,似乎爷爷和众先人真来过了。幼年的我们曾被这样的情景惊得一愣一愣的,就是成年后,内心的肃穆一点不减。清明,我们可以神会我们的先人,他们在我们的头顶,我们在他们的目光里。

纸钱燃尽,母亲会把每样菜用筷头夹一点,放进一个水碗里,戽到屋顶给雀子吃。碗头上一星半点粘着纸钱烧过的灰,不要紧呵,倒进锅里回一下,我们吃,觉得饭与往日不一样,是先人先用过的,我们与见过的不曾见过的先人都亲密接触了一次。年年如此,我们怎能将他们遗忘?

我读了一点书后,觉得自己很唯物,有些不太看得惯这些活动。许多年,我不曾回家辞过仙,也不曾给先人的坟头添过新土。我的奶奶也去和先人们团聚了。我想她,想我的先人们么?好像不强烈。去年清明节前,我无端地被一个梦惊醒,梦里,我的爷爷放鹅,我的奶奶喂猪,看见我,都高兴坏了,一边忙给我吃,一边埋怨我多久不来看他们了。我是个少梦的人,更少梦到亲人,在清明节前梦到去世的先人,还是第一次。无法解释。从来不说,其实,我也想他们了。去年,我在清明节回故乡辞仙上坟。除去祖坟四周的杂草,先人的墓碑一一呈现,添一捧土,插几枝柳,我的爷爷奶奶一定知道我想他们。

一位朋友在网上做个测试,他问有多少人知道自己曾祖父的名字,大部分人答不知道。其实曾祖父离我们不远,也只四代,我们就模糊了。那一次,我也是带着探究去的,在简易的墓地,在父亲的帮助下,我终于知道我的曾祖父叫王元昌,英年早逝,留一片芦苇滩田给孤儿寡母,无旱地,割几个柴草换些米,打些油,人情往来也是送几个柴草,就这样延续了我的家族。时光匆匆,阴阳相隔,清明上坟,我们和我们的先人相聚。“坟头掊土新叠旧,坟前草木枯又青。音容应在此地下,湮没黄尘多少春。”年岁渐增,清明在心里的位置似乎也越来越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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