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 船
□朱秀坤
家在水乡,船是最寻常的交通工具。一些四海漂泊的生意人起居生活也在船上,船便是他们的家。
春天里,一垛一垛油菜花织锦流蜜般泼洒至天边,用了航拍的视角看,就像碧水之中搁了若干新鲜绽放的盆景。划一叶轻舟,缓缓行驶在清波之上,在那盆景之间穿梭流连,任意东西,最是逍遥。斯时,和熙东风多情地拂起布衣春衫,轻抚你额前的长发,两柄木桨击打着汩汩春波,哗——哗——抬头,是瓦蓝的天,低头,是跃金的水,耳畔似能听到一声声鹁鸪的轻啼,鼻息间一漾一漾的,皆是沁人的花香,是藻荇的芬芳,是新涨春水的好闻气味。
春水船如天上坐,惬意人在画中行。
旧时的文人墨客,时常乘舟冶游,如杭嘉湖一带的乌篷船,如秦淮河上的“七板子”,如瘦西湖里的小划子,船家在尾艄,客人就在船头,一身青衫一壶茶,一卷诗书一知己,坐对湖光山色,悠哉游哉。心有所感时,或随口吟两句,或一仰脖长啸出来,或铺纸研墨舟中寄兴,高情雅致啊。下雨了,雨点击打在船篷上叮咚作响,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最典型的江南了。船上也有炊具,灼一碗青虾,炒一盘水芹,炖一锅鱼汤——湖上打鱼鱼最美,煮鱼便是湖中水。再温一壶酒,听暮雨潇潇,就了昏黄灯盏,文朋诗友共饮两杯,也是快意人生。若是沉醉不知归路,一叶轻舟漂至苇荡深处,于拘人香息中枕月而眠,直至东方既白,岂不美哉。
记得央视87版《红楼梦》中,林黛玉刚出场就在舟中,半卷了竹帘,凝视一江春水脉脉东流,又望望岸上熟稔的江南风情,目送南归的一队雁阵,泪水一滴、一滴,就从晶亮的眸子里无声地滑落……初见黛玉,那一刻,真让人心疼!倒是老电影《杜十娘》中,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一支琵琶一叶舟,一人吹箫一放歌,恣意畅快一推窗,船外月涌大江流,舟中满满的全是幸福。谁曾想,天亮时,一切全变了,泪尽心灰的十娘唯有抱匣一跳,抗争不堪的命运。片中潘虹那冷艳决绝的目光,至今还让人铭记不忘。
舟中有些故事也令人回味。张岱在《夜航船》中讲,一位读书人喜欢高谈阔论,自以为有学问,便在狭窄船舱内多占了一点地盘,旁边的和尚只得蜷足而卧。书生还在那里夸夸其谈,和尚忍不住了,“请问,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书生答:“是两个人”。又问:“尧舜是一个还是两个人?”书生不耐烦了,“自然是一个人。”和尚笑道,“这等说来,且待小僧伸伸脚。”瞧瞧,在长夜漫漫的水上行船中,一个人拥有知识也可以气壮许多,马上兑换为占据地盘的资本。语带机锋的和尚并不说破,那出乖露丑的书生焉能不知?
船上看景,光波流转,山动水移,漂漂乎如遗世独立,本是旅行之趣。若在饱览山水之后,还能诉诸笔端,亦美,更美的还得有个倾诉的爱人,如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情书,“梦里来赶我吧,我的船是黄的。尽管从梦里赶来,沿了我所画的小镇一直向西走。我想和你一同坐在船里,从船口望那一点紫色的小山。我想让一个木筏使你惊讶,因为那木筏上面还种菜!我想要你来,使我的手暖和一些。我相信你从这纸上可以听到一种摇撸人歌声的,因为这张纸差不多浸透了好听的歌声……”多美啊,舟中的行旅,因为有了可以寄托的人,有了心心相印的对象,即使是寂寞长途,也会变得快乐欢愉起来。一部《湘行散记》不就在舟中完成的吗?那般灵动清丽的好文章啊。
我在乡村居住多年,坐船是平常事。水乡生活哪离得开船呢?出门赶集、下地干活、串亲戚、交公粮、镇上看病、做小买卖,常常以船来交通的。清早,划一叶扁舟,迷蒙晓雾中的涟涟水波更显清亮,换豆腐、贩生姜、卖芋头慈姑萝卜青菜,舟来楫往,都在水波上进行。牧鸭的、放鸬鹚的,则是首尾尖尖的“鸭溜子”,鸬鹚是船舷上的黑衣卫士,鸭子是爱聒噪的无序家禽,舟中的主人则是它们心中的帝王。最热闹的却是娶亲船,船上满载油刷一新的妆奁,装饰得喜气洋洋,过一座桥就放一串鞭炮,引得乡亲们伫足观望,十八湾水路都是一片红火与喜庆。
后来,我当兵离家,跟村里干部开会的船去县城,到人武部集中,然后上汽车,上火车,一路颠簸到关山遥迢的军营。从此便远离了氤氲水气,去了遥远的关外塞北、黄土高原,那里连河都罕见,再坐不上船了。
许多年了,我虽早已回到家乡小城,想坐船也不能够了,出门就是车,越来越快速便捷的车,哪还有专供交通的船?但夜深人静,午夜梦回,还能听到汩汩的水声从心海深处传来,我就在舟中,驶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