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写作都无用,但是我喜欢
叶兆言,1982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1986年获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学位。历任金陵职业大学教师,江苏文艺出版社编辑,江苏作家协会专业创作员。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创作总字数约400万字。著有中篇小说集《艳歌》《夜泊秦淮》《枣树的故事》,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影》《花煞》《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我们的心太顽固》,散文集《流浪之夜》《旧影秦淮》《叶兆言散文》《杂花生树》《叶兆言文集》(七卷)《叶兆言作品自选集》等。《追月楼》获1987-1988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首届江苏文学艺术奖。

3月25日,叶兆言先生参加了毕飞宇工作室·第九期小说沙龙,活动过后,平易近人的兆言先生接受了本报记者的采访。
记者(下文简称“记”):您所成长的环境是比较特殊的,您的祖父叶圣陶先生、您的父亲叶至诚先生都是非常著名的作家,您是否受到他们的影响呢?或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他们有没有推荐过什么书给您呢?
叶兆言(下文简称“叶”):我的文学阅读主要还是在我自己家,我家的书比北京多,我的父亲被打成右派之后,父亲把写书的热情都花在了藏书上面了,所以我们家的藏书比较多,南京市第一届评藏书奖,我们家是状元。我的父亲和祖父基本上没有推荐过什么书给我。小时候不让我看,因为文革;大一点的时候,有时候是我给他们推荐一些书,都是我跟我的父亲说什么书好看。现在我的女儿也给我推荐一些书,因为年轻人的阅读量比较大嘛。老人眼睛越来越差了,阅读量越来越少了,相对来说反而年轻人越来越有活力,我记得那年加拿大的女作家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人家采访我,我说我不知道,我说可能我女儿都不知道。我女儿后来知道了勃然大怒,说你不知道你可以讲,你怎么可以说我不知道?我不仅知道,我还跟你讲过。
我最早的阅读没人管,我自己阅读。后来他们老了,我看到好的,他们也会听我讲。不过我的祖父也曾经给我推荐过《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那个时候我印象比较深的就是俄罗斯的文学名字太长,老是搞不清楚。我当时觉得最好的作品是托尔斯泰的《复活》,后来随着年纪的增长我渐渐看出了《安娜卡列尼娜》和《战争与和平》里面的味道。我从小没有什么文学志向,没想当作家,也不想写东西,阅读就是觉得好玩儿。
记:那您女儿给您推荐过什么书?
叶:她不是主动推荐的,都是我要她推荐,比如现在比较流行的美国当代短篇小说、欧洲当代小说,因为她也教这个。她的信息量比较大,另外我自己也想补充一下,了解现在年轻一代人的短篇小说怎么写。我女儿研究《纽约客》,我就会让她推荐一些《纽约客》上比较流行的短篇小说,因为美国人很多短篇小说都是在《纽约客》上发的。
记:《自行车的前思后想》中有一句“但我知道他们都不是拥有小汽车的阶级,他们之所以成为人物,也许就是因为他们不曾拥有小汽车。”在物质贫乏的时代,成就了很多的文学大家,那么在现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中,对成为真正的作家来说是不是并不是一个好时代呢?
叶:我觉得江山代有人才出,机会总是属于年轻的一代,我现在感觉自己的写作已经有些吃力了。我前段时间还在跟我女儿说,我看我过去写的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会想自己怎么写得那么好。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几乎不回首自己的作品,而且我也不觉得自己的作品写得好,写作就像打仗、打球一样,打一场是一场,打完了一场继续下一场。回望自己的作品觉得还不错嘛,这对写作者来说是一件比较恐怖的事情,因为你开始自恋了,留恋过去了,创造力方面是不是就开始减弱了。我感觉一个真正好的文学时代应该是不知不觉的,有一个强烈的文学冲动,然后把它写出来了,没有什么必然性。今天出了大师了就是出大师的时代,今天没有出,那就是没有出,我们没有必要事先去预言它。但是机会属于有准备的人。
记:您刚刚讲到以前的作品,您以前的创作量很大,有时候一天能写两个短篇?
叶:那是刚开始,其实我的写作是非常慢的,我觉得我比较笨,不是很有才华,也没有什么灵感爆发,我就是觉得热爱写作,我在写的时候不会去想是不是有才华是不是有灵感,我就是不停地写,天天写,不瞒你说,今天早晨起来我还偷偷地写了一会儿,因为我一直在这个状态中,我基本上没有打断,一直在思考中。这一点我跟余华、毕飞宇不一样,比如几天不写作,我几乎很少有的,通常情况下只要有可能我都会写。前段日子在北京开会五天,其中有四天我是天不亮就起来写了。我就是一个喜欢写作的人,我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目的,其实我写得并不快。我是有过一天写过两篇短篇的历史,那是年轻的时候,而且是在不想当作家的时候,甚至还没懂写作是怎么一回事儿的时候。
记:您说过想写出好的作品,写作就要不停的写,可是有一种人在写作方面真的没有天赋,用功不停地写就有用吗?
叶:我觉得没用也没关系啊,写作最重要的是去满足你想写的那份欲望,写作最大的快乐就是我喜欢写作,而且我也写了,能写好更好,写不好我觉得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从来不觉得写作一定要达到什么样的高峰,写作一定要获得什么。我觉得享受写作比写作能获得什么更有意思。有时候我问我自己,如果不给我稿费,不给我名利,我还会不会写,说真心话,我一定还会写,因为我确实是喜欢写。如果你不爱写作,你就是写好了又有什么意思呢?婚姻有两种,一种是别人爱你,但是你并不是特别爱她,一种是可能对方并不爱你,但是你特别特别爱她。当然最理想的状态是互爱,但是退而求其次的话,我觉得我爱她比她爱我更重要。因为你只有在爱别人的过程中才能真正体会到爱的美好。
记:您说过,您生性不喜欢热闹,生性害怕敷衍。也有人说过谁毁了梅兰芳的孤独,谁就毁了梅兰芳。您觉得能够享受孤独,是不是作为一个艺术家必备的呢?
叶:我觉得我特别幸福,我是个独生子女,经过文革时代,我一点都不害怕孤独,我睡不着觉的时候可以背唐诗、背古文,开会的时候我从来不寂寞,无论开多无聊的会,我会在那默写古文。还有我一个人坐火车的时候我会觉得状态特别好,觉得又回到了当年的那种刚开始写作的状态,旁边都是不认识我的人,你很寂寞,但是我把这个时间利用起来了,我会觉得很充实,我真的是一个能享受孤独的人,而且不在乎孤独。但我知道我对别人而言是无聊的,我的孩子、太太都说过“你这人真没意思”。
记:您说过让您有了最初的文学梦想的人是堂哥三午,您无法忘记堂哥三午的客厅?
叶:我的堂哥是一个很颓废的人,这个词今天也用,但是意思不一样。在那个时代很多人都非常的左,都谈着革命,当时一个颓废的人会显得特别的可爱,特别先锋,特别叛逆。这一点对我影响非常大。我写作中一直想追求的就是这种叛逆,这种与众不同,所以堂哥对我的影响超过我的父亲,更超过我的祖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堂哥给我灌输了一种思想,你做人可以特别谦和,但是写作要充满那种傲慢之气,要有那种不可一世的气势,哪怕写坏掉。
记:据我所知,您也曾写过诗歌,最后还是放弃了,去写小说,毕飞宇先生也写过诗歌,您认为诗歌的语言训练对接下来的小说创作有帮助吗?
叶:我认为诗歌的语言和小说的语言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但是我觉得诗人的那种气质对小说家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诗人的那种傲慢,那种对应该拒绝的东西拒绝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认为一个小说家不一定要写诗,一定要有诗人的气质,要不俗,人之大敌就是俗,人一旦俗了以后就会平庸,一旦平庸了就写不出什么好的东西了。
记:现在我看到周围很多的人都不再看书,即便看书也是看电子书,而且网络文学走红,大多以令人咋舌的情节吸引人,而纯文学的书看的人越来越少,很多那些口水书被翻拍成电视剧、电影能得到更高的收视率或者票房,而纯文学的作品被翻拍后,上座率很低,对此您有什么看法呢?
叶:这个是非常正常的,历史上就有。鲁迅写小说的时候最畅销的也并不是鲁迅的小说,他自己的母亲就不看他的小说。每个时代都会有不同的阅读群,不同的读者,这个不用去假想,当年人家都在读鲁迅,现在大家都在读垃圾。不是这样的。说一个比较明白无误的话,20世纪以来,大多数人都在读不好的文学作品,这是个事实,只是我们把读不好的东西的这个现象过滤掉了,所以我们会觉得以前的人都在读好的东西。另外我觉得纸质也好,网络也好,就看你怎么选择,电子书也有很多优点,比如能看到很多一转没的东西,能看到这个也是很大的幸运,我们应该感谢电子阅读,我们的眼睛是自由的。我们可以在屏幕上阅读到你想读的东西,同样也可能在纸媒上读到垃圾,关键看我们如何选择。
记:纯文学的东西不火爆,而非纯文学的东西有时候会产生很丰厚的回报,您觉得这对于潜心创作的人来说有没有什么影响?
叶:真正的作家你打击不到他,不是真正的作家,找一点理由可能就退缩了,福克纳说过真正的作家是拦不住的。所以写不好写不出来不要怨时代,就怨自己,时代跟写作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一个不好的时代也许就是出好作品的时代,一个好的时代也许恰恰就是不能出好作品的时代。千万不要说我有生活经验,我是富家子弟,我就能够成为曹雪芹,富家子弟多了去了,曹雪芹只有一个。一个优秀的作家的形成有很多种原因,唯一的标志就是他写出好作品。其他的都是扯淡。
记:您说在那个读书无用的年代您读了很多的书,可是有人说,在追求经济的今天,才是真正读书无用的时代,对此您怎么看?
叶:读书这个东西你不能用有用没用去衡量的,如果用有用没用去衡量的话,你就不用读书了。因为读书确实没用,读书不是为了用,读书是为了什么?以读书来解闷儿,以读书来纾解胸怀,这才是读书,才是读书的本能。书是美好的东西,阅读是非常愉快的。我就是最好的例子,我阅读从来都不是为了有用还是没用。我阅读是因为觉得阅读很美好。能够享受阅读的生活,就像能够享受爱的婚姻一样,更幸福更有意思。读书有用没用就像问有爱情没爱情能不能生孩子一样,是没有意义的,它是两个不同的价值标准。我觉得没用很正常的,读书有用不是很庸俗吗?读不读书要看我们能不能享受其中的幸福,说到底写作也是如此。写作有用没用?写作能改变兴化的GDP吗?但是你不能因为它改变不了,你就不写作了。所以不管阅读还是写作都是因为喜欢。就像你看了一场好电影你特别感动一样,那东西有用吗?没用!但是你就感动了,艺术就是这样。
(采访整理 郭亚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