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蓬:飞行或坠落
□杜怀超
“飞蓬”,在中国古典语境里,总是与离别、流离、辗转、白头、愁病、疾苦等词语排在一起的。如果我们再稍微翻阅下资料,就会发现,飞蓬从一出现,就有了宿命的沧桑。“蓬”字,最初是形成一个相思枯槁的女子头发,时间与思念的重力,早就扯下了女子的细腻容颜,望断南飞雁的牵挂久已深入骨髓,只是苦了憔悴的飞蓬,在旷野的秋风中,潮起纷飞的愁绪。
认识一件事物,揭开真相,或者发现自我,期间要经历多少百折千回?对于飞蓬,我是有着一种天生的亲切与熟稔,在旷野里看到一次,总要忧伤地凝视上一番。对于草类,我总会无端地对视上一阵,这也是我与野草同病相怜或者相同的出生地。青春的目光总是向上,向上的是远方,是闲云,是消失的雁鸣。我记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目光开始贴着地面,贴着大地上的草,甚至匍匐着。历经生活的辗转与漂泊,发现贴着大地行走,这是我们安稳活着与行走的方式。与他们对视,已经渐渐深入生活中,成为活着的一个课题。诸如车前子、透骨草、白茅以及灰灰菜等,一切贴着大地的青草,似乎带着我的血液,在寂寞无人的生长。当然,这对视中包括飞蓬。一切自然的植物,似乎天生就有着人相吻合的命运八字。就拿飞蓬来说,我当初接触到飞蓬,她的气息让我有种眩晕和沉醉,她那从泥土中钻出绿叶到花开,到随根纷飞,在粗犷中呈现的孤傲,那时候我看到了大地的辽阔与万物的渺小。
与飞蓬呆得久了,恍惚中就会成为其中的一员,有着飞蓬的心思和背影。于是,属于旷野飞蓬的野性与荒凉,贴着地面蔓延过来。蔓延过来的还有繁华、喧嚣、热烈和竞争,世界从宁静中瞬间破坏了,一个物欲横流人声鼎沸的时代降临。一种忍不住的颠沛流离之感席卷过来,莫名的伤感也涌上心头。飞蓬的飞,飞的蓬,这何尝不是一种流浪的隐语?大地就是他们永恒的故乡,焉能离开地面生长?也许等待的是生命的下一个路口。
我不能自已的是飞蓬最后的绝舞。我看到了飞蓬在秋风中那种生死随风的飞行,完全是一种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悲壮。我见过蒲公英的飞行,那些成熟的种子,在风中挣脱母亲的怀抱,随风飘散,四下寻找落生的地址。那些流浪的孩子,似乎一时间还找不到忧伤或者悲伤,那轻盈的展翅高飞,似乎等待的是梦幻的远方。她们知道,无论飞到海角天涯,母亲总在原地,在内心总有一个故乡可以回去。而飞蓬呢?谁能想到她生命的延续,竟然是摧枯拉朽,是斩草除根的重生。秋风卷来,这些原本就紧贴着大地的生灵们,折断根,擎着自己精心孕育的生命,碾碎随风飞逝。所有的家园都不再是故乡,所有的停栖都是异乡。从此,家就生长在这辗转反侧的漂与泊里。岸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何处才是她们栖息求生的地址。
我曾独行于雾霾严重的北方,在看不到微光的陌生城市里,生命和渴望无数次地被人群和大厦森林般阻隔着,面对水泥浇筑的城市,面对人海茫茫的迷惘,世界以极其繁复、冷漠的面貌与我并肩同行。那时候,惟一能仰望的就是从头顶倾泻下的月光,还有彻夜不停的汽笛声。那飞蓬般的漂泊回到我生命里的旷野。我不知道我在追逐着什么,但我知道我的灵魂正在风中四下弥散。
我在最早的《诗经》中发现了飞蓬,“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当然还有其他的野草家族。就是说几千年前飞蓬们就走进了诗走进了我们的内心,与我们一起呼吸、歌唱、生长。多少文人墨客把飞蓬们视作发自体肤的头发,还有人视作流浪的命运,“转蓬离本根,飘飘随长风”。我无法猜测这些大地上的野草们,在古代的境遇;至少我们在流传的诗文中,看见她走过诗卷与史册,和命运枯荣,关乎心灵。然当下的人们,在野草的字典上,赫然就是一个字,吃。在植物动物间作生死轮回地吃,饱口福,饱肉欲之身。
如果我们要是名中医,对中国中草药稍作停留,你就会惊奇地发现,原来生长在大地上的草们,每一种草都是一味良药,对应着人类身体的一部分。从脚到腿,从皮肤到肌肉到筋骨,知道心脏和头颅,甚至还负责人类的繁衍和心理疾病,无所不至。飞蓬,为菊科植物,为越年生或一年生草本植物,具有清热利湿,散瘀消肿功效;车前草,治痰热咳嗽,高血压病,肾炎见小便短赤不利者,及痛风性关节炎;益母草,一年或两年生草本,夏季开花,嫩茎叶含有蛋白质、碳水化合物等多种营养成分,性味辛苦凉,具有活血、法瘀、调经、消水的功效……
我想我们再也回不到《诗经》的时代了,包括自然。再也不会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荒凉已经成为时代深处的本质。人类已经丧失了来时的处所,以及丧失了内心的要求。赫贝尔说:“无论我们是否愿意承认,我们都是些植物,我们这些植物必须扎根于天空和大地,以便向上生成,在天空中开花结果。”失去了自然,我们在大地上还会呆多久呢?
美国自然文学大师亨利·贝斯顿在《芳草与大地》中说:“只有当我们意识到大地及其诗意时,我们才堪称真正的生活。”也许只有和大地接通的生活,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活。飞蓬是的。这就是植物中的野草们生存状态,这些自生自灭,卑微渺小的它们给予我们生活乃至人生的意义。
现在,我就在飞蓬的身边,一种惶恐不安的惊悸,感受到了来自羸弱心灵的颤栗。看着浑身野气,土头土脑的飞蓬,我看到了真实的生活或者世间永恒存在的真相。俗世的繁华、摩天的大厦、夜晚的扑朔迷离和远方的山水。都会在尘世中裸露出铅华。贴着大地,无论我们存在与消失,终究要找到皈依的意义。

(杜怀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21高研班学员,省作协第六届签约作家,徐州市文联专业作家,二级作家。曾获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省作协重大题材项目扶持、省作家协会第五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等;著有“吾乡吾土”三部曲《一个人的农具》《苍耳:消失或重现》《大地册页——一个农民父亲的生存档案》等。现居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