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拥抱永远欠下了
□袁益民
2001年12月21日,农历冬月初七。
这一天过了就是大冬。民间说“大冬大似年”。这是一个非常隆重的节日,尤其对于深深打着农耕烙印的人们。
我的母亲没有等到这一年的大冬。
这个季节,天黑得早,下午5点,车窗外已经被大团大团的黑笼罩着了,再加上天冻地寒,这境况让人闻到浓烈的恐怖气息。
冬月初七下午五时一刻,平生所遭遇的最大灾难发生了。在扬州通往泰兴的高速上,救护车里,一股非常野蛮的力量,活生生地从我的面前,拽走了母亲。
此前,躺在担架床上的母亲,虽然一直不说话——她已经一整天不说话了——事实上,她已经再也不会说话了,但她是活着的,我拉着她的手,手上是有温度的,脉博还是跳动的,她的眼睛还似睁非睁着。她还是这个世界的人。
五点一刻,离家还有一刻钟的路程,一天都没有动静的妈妈突然有了声响,她的喉咙和嘴巴动了一下,我们的心里立即亮起了一线希望之光。这动静,我们等了一天了,太珍贵了,我们生怕这一线光亮稍纵即逝,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在心里漾起一丝欣慰、幸运、期待……然而,没有等到我们所有的好情绪全部涌上心头,母亲吐了一口,应该是早饭;再然后,母亲的头陡然向右边歪了过去——而整整一天,她都是头仰着的。
就这样,妈妈丢下一车子人,丢下一家子人,自顾自地走了。
顷刻之间,阴阳永隔。
有谁经历过这样的大悲恸大割裂!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亲爱的人一点点离去,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父亲喊我的名字,让我看一下时辰。这个时辰很重要,今后许多的仪式都要根据这个时间安排。
“五点一刻。”我告诉父亲。
时间,时间。此刻,我终于明白,养育一个人的,不是粮食,不是空气,不是水份,什么都不是,只是时间。如果这个人“没有”了时间,这个人就不存在了。时间,对我们的母亲永远关上了大门,母亲被关在了时间之外,红尘之外。
尘世中不少人,为了生计远走他乡,将亲人尤其是老人寄居在老家。这些在外奔波的人,不时地会给留在老家的人寄一点钱钞和问候,这与其是一种表示和表达,不如说是为自己求得一丝心安。他们不知道或是不敢想留守人最希望的是什么。同样,收留这些老人的,不是村庄,也不是田园,更不是看起来实惠无比的钞票和杯水车薪的问候,还是时间。老人不是在庄稼里活着,也不是在老屋里活着,是在时光里活着。你有多少时间陪伴了亲人,亲人就在你的人生中活了多长时间。
2001年3月10日到12月21日,8个月11天,母亲生活在我身边治病。14岁之前,离家读高中之前,我一直生活在父母身边。此后就是读大学,奔工作。偶尔回家,也只是两三天。这所有的“偶尔”累加起来,在时间长河里也只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这8个月11天,是上苍对我的珍贵馈赠。虽然短暂,毕竟真实。
妹妹、弟弟打电话给家里的妹夫、弟媳,将情况告诉他们,让他们做好准备,在堂屋里搁好床板——母亲要在上面躺上七天;再向至亲好友报信,请左邻右舍来帮忙——下面的头绪很多。
车子到家门口,天完全黑了。家门口已经围了好多人,叔叔伯伯们,婶婶大娘们,母亲在生产队里的好朋友,左右邻居,其中最多的是本家的长辈们、平辈们、晚辈们。
所有的人都忘了饥寒,要赶紧将母亲“请”回家。
其实我更想将母亲抱“回家”。哪一个人不是父母抱大的?可是我们又抱过父母吗?我们的父母都是农村人,不会接受拥抱之类的礼套,我们也从来没有说过“妈妈我爱你”之类的话。有时候看到电视电影上儿女与父母相拥的镜头,总觉得那是演戏,距离我们很遥远。可是现在想来,不管母亲接不接受,我欠母亲一个拥抱。
母亲抱我的情景已经模糊了,但是被母亲搀着的时光一直是记得的。童年最快乐的事之一就是和母亲一起去外婆家。被母亲搀着走42华里,一点也不觉得累,总是有一种特别的氛围在我们的身边。小时候能懂什么呢?后来明白了,那是一种母性的气息。甜蜜、温馨、暖和,裹拥着周身,有一种说不着的舒坦、熨贴。
和母亲在一起,还有一种很特别的安全感。
有一次,是破天荒的。还是去外婆家,母亲带我去上街,其实就是去公社,那里有供销社,有小吃店,有电影院。母亲从四方手帕里掏出一毛三分钱,在小吃店里给我买了一碗馄饨。葱花、猪油、肉馅、红汤……母亲一只也没有吃——小时候遇到这种情况,作为小孩总是心安理得地享用着,总认为这是大人疼爱孩子的一部分,别的根本不去想了。这一辈子单独和母亲待在一起或者外出的机会真没有几次,母亲身上几乎没有闲钱,给我买小吃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直到今天,40多年过去了,那一碗馄饨一直在我的心头香气四溢、温暖如春。
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抱抱母亲的机会,没有给我。
按照风俗,母亲是在外面“走”的,不能直接抬进屋内,必须“背”回家。我是长子,这事由我来做。
听着吩咐,我在门外,对着门里跪下,让四个本家男子汉抬着担架从我的头上过去,母亲真正“回家”了。
我把母亲“背”回家了。
但不是抱回家的,这成了我的情感世界里永远空白的一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