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别
□阙雅萍
叔祖父去世前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又被称为老年痴呆症,疾病为他建造了人间的最后一幢房子,他搬了进去,并把所有的门窗封死。在这所房子里,他把沙发当成旷野,抱枕当成骏马,他一屁股坐在抱枕上,喃喃地念着:“宝马,快点,再快点……”他仿佛又回到了20岁,一心想要策马奔腾的生活。大量的口水,伴随着一股酸腐的臭味,从嘴角滴落到衣服上。“不好了,下雨了,元元妈,快把衣服收进屋子里。”元元是我父亲的小名。祖母10年前就离开了人世。“叔叔,你又把抱枕给尿湿了,再这样,我明天给你穿纸尿裤啦!”父亲叹了叹气,去房间里取干净的衣裤为祖父换上。叔祖父咧开嘴笑了,那笑容如3岁的孩子般单纯。
打从叔祖父病了之后,照顾他的任务由姑妈、父亲和叔叔,三个人轮流。白天,他们仨经常围在沙发前跟祖父聊他们小时候的趣事。有一次,姑妈提起一件往事,在她十岁左右的一个春天,叔祖父领着他们兄妹仨去放风筝,结果刚放上去就被人家院中的一棵大树勾住了,而主人并不在家,于是三个孩子放风,祖父打算顺着墙角的一根落水管爬到这户人家的院子里,结果刚爬到一半,还没翻过墙,主人回来了,他以为家中遇贼了,大呼,三个孩子吓得一哄而散,留下叔祖父一个人悬在半空。他们仨你一言我一语,正聊得不亦乐乎呢。而叔祖父呢,置若罔闻,他眼睛低垂、齿秃发落、肤如沟壑,双手拢在袖管里,嘴巴不停地嚅动,发出喃喃之音,像与不在场的某人正交谈着,说一些无人能懂的话。仿佛这个屋子里有5个人,分成两组,姑妈、父亲、叔叔一组,叔祖父与不在场的人一组,沙发与凳子的距离是两组人员之间不可逾越的障碍。
阿尔茨海默症是怎样慢慢掌控了叔祖父的?疾病让他穿上一层铠甲,拒绝访客,并从此自觉疏离于人世间的一切。疾病让叔祖父疼痛、疯癲、快乐、单纯、怕黑,疾病一点一点吞噬了他前面数十年的光阴,让他重返婴孩时代。他有时把侄子当成自己死去50年的父亲,有时把侄女当成已死去60年的母亲,走在他前面的人,他都记得,惟独忘了身后的人。前面的人用深渊般的沉默回应着他的诉求与疼痛,后面的人拥有语言、眼神、肢体和一颗爱他的心,却无法获得他的信任。
在叔祖父的沙发前,父亲、姑妈和叔叔,拼命想要把他从那所封闭的房子里拽出来,他们跟他说话,跟他讲久远岁月里的事,叮嘱他大小便要提前说,喂他吃饭喝水,帮他换衣裤、擦洗身体……但真正的叔祖父显然并不在这儿。那天,他忽然从老迈昏沉之中醒来,也不像平日一样哇哇乱叫,诅咒亲人,他的屁股紧紧贴着沙发上的一块坐垫,蠕动来蠕动去,不一会儿,姑妈就闻到一股恶臭。问他,是不是拉屎了?祖父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般拼命摇头。姑妈取出干净的衣裤,打来两桶温水,叫来父亲和叔叔,他们仨刚接触到祖父的身体时,他开始了拼命地抵抗,他的身体四仰八叉紧贴着沙发,屁股还不断地下沉,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叔叔把他的上半身轻轻一抬,就起来了,他已如稻草人般。后来,他又用布满老人斑的两只枯手死命按着衣裤,哭喊着:“妈妈呀,他们都是坏人,他们想脱掉我的衣服,把我冻死,妈妈呀,你快来救我!”推拉之中,哗啦一声,裤子撕成了两块碎布。叔祖父布满屎尿的皮囊横陈在沙发里。
时间在叔祖父身上断裂开来,又被重新构建。所有的空间都在最后的时刻被迫敞开了,包括年老的仪容、不体面的行为、必须依附于别人才能存活的生命状态。沙发上的叔祖父依然疯狂着。那颗疏离于人世的心,携着一种难以捕捉的饱满的痛。“妈妈呀,我怎么找不到你了!”他每喊一声,都犹如一记耳光抽打在亲人的心上。叔祖父已经不是叔祖父了,他成了一个被虚构出来的疯狂的老婴孩。那个扛着100公斤大米从城东走到城西家中的老人,那个迷恋仪式、年三十面向天空四面朝拜祈福家人平安的老人,不会再回来了。在流逝的生命中疾病只是暂时把叔祖父干瘪的躯体寄存在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