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秉》三棵树
□庞余亮
我的故乡在里下河,她对于我,有100岁了。
一百岁,是我去世的父亲快一百岁了。汪曾祺先生也一百岁了。我父亲和汪先生同庚,1920年出生,属猴,先生正月十五的生日,长了我父亲一个多月。读汪曾祺先生的小说,等于听老父亲讲故事。
1947年,汪曾祺27岁,他写下了《冬天》,那是我童年的雪天。大和二和,似乎就是我。还有小莲、豆腐店顾老板、顾大娘、打更的李三、李三的狗肉、侉奶奶、纳鞋底、怕水缸冻裂的一根木柴。以这篇《冬天》为种子,从这篇小说里,又诞生了好几篇小说,汪曾祺先生把它取名为《故里杂记》。杂记的第一篇写了打更的李三,接着就是长榆树的侉奶奶,再后来就是《鱼》中的庞家三兄弟。我的父辈就是庞家三兄弟,到了我们这一辈,也是三兄弟。这篇《冬天》长出的还有1994年《辜家豆腐店的女儿》。顾家变成了辜家,估计这里面还有故事。
汪先生小说,最神奇的应该是《异秉》,它是从故乡出发,变成了三棵树。
第一个版本写于1941年,叫《灯下》。人物和情节全部出现在后面两个版本的《异秉》中。发表这篇极具先锋风范《灯下》时,汪曾祺才21岁。里面有19个人物。这19个人物,顿时让我想到了同样出生在里下河(宝应)的作家朱文的《傍晚光线下的120个人物》。小说的开头人物陈相公就是第三个《异秉》中的另一个主人公。当然,他和《灯下》中出现过的陶先生、卢先生、陆二先生、虾二爷、张汉、老炳、疤二,以及王二的儿子扣子后来都出现在1947年的《异秉》中。但是,1947年的《异秉》,也就是过了7年之后的《异秉》,主人公是王二,但是多了王二的哥哥王大,王二的女儿(少了《灯下》中陆二先生的外孙女)。多了几个小人物,比如烤鸭架子、徐大虎子、打更的李三、崔老夫子、王二太爷、刻图章的陈老三。当然,少了苏先生,少了陈相公(变成了没有名字的学徒的)。
1947年,汪先生重写《异秉》,这是以王二的一生为线的线型小说。一个蚂蚁般的小人物,小鸟垒窝般的,衔起了其他小人物所羡慕的人生。王二也变成了“二老板”。其中有两大段心理描写堪称绝妙。一是王二在药店屋檐下摆了十几年摊的回顾。“那里地上一个坑,该垫一个砖片,那里的椽子特别粗,他熟得很。春天燕子在对面电话线上唧唧呱呱,夏天瓦沟里长瓦松,蜘蛛结网,壁虎吃苍蝇,他记得清清楚楚。”第二个,几个喊他“二老板”的老辈子,给王二回忆他父亲是怎么死的,他怎么瘦得像个猴子,到粥厂打粥,跌跟头,怎么挎了个篮子卖花生,卖梨,卖柿饼子,卖荸荠,怎么摆熏烧摊子。我似乎都能闻见那熏烧带有五香八角的香味。
1980年汪曾祺先生再次重写《异秉》,经过40年的酝酿,这棵树越发茂盛,越发新鲜。这篇小说写了两个人。一个是王二,相对应的是又笨又可怜的小学徒陈相公。王二有了房子,房子也有了地点,在后街濒河的坡上,有了自己家的豆腐坊,有了保全堂和源昌旱烟店的名字熏烧摊的内容也有了变化,少了洋烛火柴等,甚至对收钱的盒子也有了变化。《灯下》里叫钱笼,1947年的《异秉》叫钱龙,这一篇里叫匣子(北方的叫法)。但多了春天的野味,有了五味羊糕的做法,有了说书场,有了保全堂里面的推牌九。这些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多了保全堂里陈相公和倒霉的咳嗽声不断的陶先生。陈相公老是挨卢先生和许先生的打,陶先生总是要被请上主席(被辞退)。这里面少了清晰,多了浑浊,即多了许多人情世故的东西。两条线,两个走向。在张汉关于异秉标准的判断之后,两个小人物因为去厕所检验而相遇。在1947年,他们相遇的地方叫茅房。
从故乡出发的三个《异秉》,有着无限的人生和命运。后来,我为“王二”写了一首诗,题目就叫做《就像你不认识的王二……》。
那是一个没有异秉的王二,那又是一个多异秉的王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