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生活

□阙雅萍
美国作家钱德勒在妻子去世后写了一封信给友人:“很久以前我就和她告别过了。实际上,这两年间,每当深夜醒来时,我时常深深体会到我将失去她。那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可当事实真的发生时,那种痛苦没有任何变化。三十年又十个月零两天的日子里,她是我人生的光明,是我全部的野心。我所做的其他任何事情,不过是温暖她双手的那把火。除此以外,我别无其他要说的了。”五年后,钱德勒也随妻子而去。法国导演哈内克在2012年获得金棕榈大奖的电影《爱慕》中,男主角乔治在照顾中风的妻子过程中,不忍曾经那么优雅的妻子在病痛中身体与人格、尊严的缓慢瓦解,用一只枕头帮助她结束了生命。他留下遗书,飘然离去。
老年意味着什么?行动迟缓,记忆衰退,与新鲜的事物不能融洽,百病缠身,苟延残喘。50年前爱人优雅的身姿,迷人的笑容,美丽的容颜让光阴损毁得面目全非。电影《爱慕》的叙事从几十年白开水一样的早餐桌前开始渐入佳境,正唠叨着家常的退休钢琴教师安妮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忽然颈部动脉坏死,随后中风,一次不成功的手术后让她开始了与轮椅相伴,在患病的过程中经历了与学生的冲突,与女儿的冲突,与护工的冲突,与乔治的冲突,然后是记忆衰退,不能进食,一心求死。一直照顾她的乔治明白,告别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影片的序言是一场音乐会,安妮和乔治作为特约嘉宾坐在最前排,表演者是安妮的学生。扮演安妮的演员有晚年赫本的气质。音乐时而舒缓,时而低沉,时而明快,时而惊怖,仿佛命运潜伏在某处正伺机而动,一下子就会扼住你的喉咙。就如安妮发病初期,乔治在一次梦中忽然惊醒一样,生之美丽,生之丰盈,生之沃华,生之碎屑,生之疲倦,生之痛苦,会有一只手将这一切全部带走。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命运,谁都逃不过。乔治作为一个陪护者也不能安坐在自己的晚年,他参与了妻子的痛苦,虽然痛苦并不能平均分配。尤其是当她作为一名艺术家的敏感与自尊被病痛折磨得体无完肤时,乔治的内心有了某种变化。
学生的探望,女儿的探望,都让乔治与安妮心里很难受。他们作为共同的生命体,每一个外力的闯入都是对他们尊严的一次践踏。所以成为音乐家的学生来探望老师时,他要花很长时间为安妮梳洗换衣服,尽量让她体面地会见客人。当学生在安妮的要求下为他俩演奏巴赫的G小调时,安妮浑浊的眼中有星光在闪烁,这是一个老年生命对过往岁月的追忆。女儿来探望时,安妮二次中风,吃喝拉撒全部需要别人帮助,人已形如鬼魅,乔治干脆就锁上房间的门,禁止女儿进去探望母亲。真正让安妮的内心世界完全崩塌的是护士,她粗暴地梳安妮的头发,此时的安妮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只能哇哇地表达着疼痛。她还拿来一面镜子让安妮看看镜中的自己,这一看,让安妮对这苟延残喘的人生彻底绝望。她开始绝食。影片中鸽子两次飞到乔治的身边,鸽子譬喻自由,我们该紧抓着爱人的手不放,继续让岁月漫无际涯地羞辱他们,还是该给她自由,成全她的意志,真实地面对疾病和死亡呢?乔治呆坐在客厅里,恍惚中,仿佛安妮又在弹钢琴了,她还跟从前一样,那么美,那么优雅,那么令人心动。
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嘲讽道:“这年头,大家都不怎么重视婚姻生活了。”与乔治和安妮稳定的婚姻关系形成对比的是他们女儿婚姻关系的岌岌可危。婚姻是什么?生活在浪漫的巴黎,两次获得金棕榈大奖的导演哈内克在电影《爱慕》中提出了这个问题。让一个人24小时禁锢在一所公寓里去照顾另一个人,并且与这个人同呼吸共命运,似乎只有稳定的婚姻这片广博的土壤才能滋养。激情不能,忍耐不能。我们能把生命当中那些闪亮的日子写成诗珍藏于心,为什么提到日常,提到一家人围着一张桌子吃晚餐,或是讨论些鸡零狗碎的琐事就会感到羞愧和不足挂齿呢?也许,只有疾病和死亡才能对婚姻对生活做出最终极的考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