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了解开始
□易 康
一年一度的诺贝尔文学奖往往会引发一阵喧哗与骚动,在这样的喧哗与骚动中,一个获奖热门人选——以色列的天才作家阿摩司·奥兹有时也会被人提起,此前他也曾经被好事者炒得大红大紫过。就文学本身而言,我可能希望奥兹获奖;就作品的内容和形式而言,我觉得奥兹比被闹得沸沸扬扬的村上春树之流更适合中国读者。
由于民族性和社会体制等多种原因,我们的先人总喜欢把个体的“家”与群体的“国”联在一起,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从屈原开始,到杜甫,到文天祥,再到明清之际的那些遗民诗人,莫不把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社稷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我们耳熟能详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即如此也,如果这是我们传统写作模式之一的话,那么奥兹可能比现今的任何一位中国作家都要深谙此道。他的作品基本上都是以家庭为描述对象,并以此旁涉国家、民族、种族诸问题,《了解女人》就是这样一部作品。
小说的主人公约珥本是一位摩萨德的特工,后因妻子莫名亡故而提前退休,抛开他曾经无比忠诚的“国”,转而了解研究他的“家”,研究家里的女人们:亡妻、母亲、岳母、女儿。然而家庭的琐碎和亲人的隔膜,却使约珥陷入了一种难言的空虚和困惑之中。就在此时,他的同事“杂耍艺人”因他拒绝重新出山,而贸然与线人接头,最终落入圈套命丧曼谷。倍感自责的约珥打算重操旧业,以求减轻负罪感,然而上司和同事对他已不再接纳,“杂耍艺人”之父更是诟骂他是“叛徒”“该隐”。在“国”与“家”都把他拒之门外的情况下,约珥只好去做义工,以实现对现实的逃避,在自我安慰或者是自欺中活下去。
约珥因愧对家庭以求自赎,不成;因愧对国家、组织、同僚以求自赎,亦不成。小说临近结束时,约珥事事皆空,但作为医院义工,他却以最善于安慰他人而著称,究其缘故是此时的约珥已经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空”人。“杂耍艺人”的父亲责骂约珥是“叛徒”。的确,对于“国”对于“家”约珥都是叛徒,起初他为“国”成为“家”的叛徒,尔后为了“家”又成为“国”的叛徒。约珥是一个两头都落空的“空”人。奥兹在此将一个严峻的命题摆在读者面前,引导我们去思索探究。奥兹自己曾说过:“我又怎能放弃这种对集体共振与部落纽带的沉溺与迷恋?如果我将这毒瘾戒掉,我还剩下什么?我们岂能过普通、和平的生活?我们当中谁能?我不能。”——约珥就是一个企图戒掉这“毒瘾”的,而最终不得以做义工来医治“戒毒之苦”的尴尬人。
奥兹在《致中国读者的一封信》中说:“犹太人民曾多次遭受欧洲人的欺凌。对于中国人民来说,我们的确有许多共同之处。”中以两国都是生于忧患,所以我们的“国”和“家”之间才会有那么多“剪不断,理还乱”的牵绊和冲突,而在更多的时候我们是把“国”与“家”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汉语里的“国破家亡”就说明了这种群体与个体的休戚与共的关系。由此可见,对于约珥的尴尬和困惑,我们中国读者不应该感到陌生或不解。在五四以前我们曾有那么多以家庭、家族为主要描述对象的作品,就文学创作而言,其中又有那么多成功的经验和失败的教训值得后来者汲取和总结,然而令人愧赧的是从新文学兴起一直到现在,描写家庭或家庭生活的佳作实在是凤毛麟角。阎连科先生在论及奥兹时一针见血地指出:“延伸到今天的写作,我们要么在家庭中强硬地塞入过多的历史与社会的内容,要么反其道而行之,彻底根绝这些,进行‘单纯私人空间的家庭描述’。”
《了解女人》在写作技巧上也是可圈可点,奥兹颇识构造之法,从形式来看很像中国的古体诗歌,人、物和事件之间的衔接照应可谓丝丝入扣。刚开始读这部小说,我们可能会厌烦其琐碎,而到最后我们则会恍然大悟,叹服其匠心独运。对于创作,奥兹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他说:“在文学创作上,其实我也有点反叛,我既不愿迎合当今西方文坛上的萎靡之风,也不打算继承我们自己文学中的那种令人生厌的说教传统。”奥兹的作品的确没有当今所谓先锋文学的尖刻和混乱,而是精心于构造之法。当年,“歌德文化奖”在对奥兹的授奖词中曾赞誉其“风格考究”,应该不是一般的官样文章。面对奥兹,我们那些总将域外文学中的神奇化为腐朽,常把传统文学中的腐朽当做神奇的本土作家们不是应该一时俯首吗?
对于以色列这个国家,我们印象最为深刻可能是:强悍的沙龙,犀利的里塔利亚胡,或许还有那位微冲不离身的前国防部长莫法兹……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让我们一起进入奥兹的世界,走进那一个个充满纠结和焦虑的以色列家庭,我们会感受到一个更为真实、更为我们这些寻常百姓所乐于了解和探究的以色列。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如果我们肯去做这样的了解与探究,并将其转化为自己的认知和实践,那么我们距离写出攻玉之作的时候就不会太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