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雀
□王桂国
我的脚板心沾着一块泥巴,每天洗都洗不掉,因为泥巴是我的胎记。我惊喜地发现,朱老师的脚板心也沾着一块泥巴,所不同的是,她的那块泥巴是金色的,闪闪发光,张开嘴巴还会唱歌。
一块闪闪发光的泥巴,又会唱歌的泥巴,让我对她愈发好奇了。她在乡下长大,那是一个叫荡朱的地方。春天来了,她既能看到桃红柳绿菜花黄,又能闻听到四周芦苇荡鸟声的鸣啭。这种大自然的天籁之声,是不是她最早的音乐启蒙呢?
她童年的生长环境,有诸多人和事令人羡慕,比如芦苇荡,在我的童年生活里就是白纸。还有她的父亲是乡村民办教师,并且是个能拉会唱的“文艺范”。拿手的是唱“样板戏”,扯开嗓门,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的。放长假了,还能够把学校风琴借回家。家里有一架风琴,很风光。晚上,她的家就成了村上的琴房。在师范读书的哥哥弹琴,吸引了她和村上更多的孩子们。琴声伴着歌声,那歌声里混合着不同声部,奶声奶气的童声,就像芦苇荡上空飞鸣的云雀——那云雀的嘴巴是嫩黄的,叫出来的声音也是嫩黄的。
朱老师的中学时代,是在一个叫荡朱中学度过的。她在家排行老小,最上面是先天弱智的大哥,姐排行老二,一个得宠的二哥夹在中间。这种排列顺序,任何人都能看出老小的尴尬。父母的重男轻女一下子就表现出来,放学后或节假日,都有繁重的一堆农活等着她。在她小学毕业的那年冬天夜里,19岁的大哥,失足溺水而亡,让得宠的二哥更加得宠了。她发狠,要告别灰姑娘的日子。发狠是需要底气的,她的底气明摆着,——在学校,她是学习尖子,语文好,英语好,数理化功课也是门门拔尖。中考时她凭着骄人的成绩,考取了高邮师范学校。
我仰慕朱老师的幸福人生,她却笑笑说,“我也有自己的疼痛啊,没有疼痛,哪来的幸福呢。”这句话让我吃惊了。我的印象里,一个音乐老师走到哪,歌声就带到哪,那快乐的感觉,十分像春天的蜜蜂穿行在油菜花海里,采不尽的花,酿不完的蜜。朱老师的疼痛在哪里?“我的疼痛在乡村,在乡村学校,在乡村孩子身上。乡村学校的音乐课程,经年累月挂在课表上,就像‘飞天’袖间永不落地的花朵。”一触及乡村的音乐教育,朱老师的脸上顿时笼上一团愁雾。
音乐课不落地,是乡村学校缺少音乐教师。于是,朱老师走进偏远的海南小学支教。两年支教结束回城后,她又带领城区一帮年轻的音乐人,坚持送教下乡,每周到一个乡村学校上音乐课。每人还定点一个乡村学校带合唱社团。在朱老师眼里,合唱社团里每个孩子都是音乐的火种。朱老师领头的这个音乐团队,期盼奔走更多的乡村,像流浪的吉普赛人的大篷车,她们每到一所学校,这天就成了乡村孩子的音乐节。
我敬佩进城的朱老师,一直没有忘记自己脚板心沾着一块泥巴,她仍是一个过着城市生活的乡下人。我看到她的头发一直都是乌黑的,温文尔雅,长发飘飘,从未染过其他颜色。我听过她唱得最多的歌曲《芦花》,芦花还是那个叫荡朱的芦苇荡飘飞的芦花,是她的老师戴连泉笔下绽放的芦花。朱老师送教下乡,热情似火,初心不变,我一点都不怀疑。因为我看到她有一双有力的大手,又宽又厚,十根手指粗粗的,长长的。如来佛的手是我见到的第一双大手,朱老师的手是我见到的第二双大手。我闭上眼睛,似乎看到朱老师伸开大手,把所有乡村孩子都托在自己的手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