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小简

（一）

周颜在梳妆台前发现刘海里的白头发又长出来了，刺眼张扬地盘亘在那。她凑近镜子一根一根地把这些异类揪出来，她下手的时候恶狠狠的，好几次都没有拔掉她想要拔的那根，手指用力拽下了几根黑发。她有些着急，镜子里倒映出的脸气急败坏的。她越着急越对不准目标，白头发是清除了几根，可遭殃的黑头发更多。终于，她在扒开刘海里面那层的时候颓然地放下了手。

她的白头发好像是去年冒出来的，她经常去洗头的那个美发厅，那个脑袋上顶着一撮黄毛的小伙子一惊一乍的。啊呀，姐，你长白头发了耶！周颜在镜子里白了黄毛一眼，大惊小怪的，白头发而已。

姐，要帮你拔掉吗？黄毛殷勤地凑上前问周颜，那两根白头发被他从后面拽出来，绕在指尖上在美发厅流光溢彩的灯光下荧荧发光。

不用。

周颜瞪了黄毛一眼，脸色沉了下去。黄毛还算识趣，冲着镜子吐了下舌头缩回去了。那两根白头发也缩了回去，隐没在周颜的视线里。其实周颜并没有多恼火，两根白头发而已，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吗？她讨厌的是黄毛的做派，娘里娘气的咋咋呼呼，惹得边上的人都往她这边瞧，就好像在向大家公然宣告这个看起来保养得不错的女人其实不年轻了，你看，都长白头发了呢，白头发呢，啧啧。

多稀奇的事，不过两根白头发而已。

好像是一个引子，这之后，那些白色的身影出现得越来越多，渐渐地逼到周颜眼前来。

周颜把及腰的长发剪了，齐肩处烫了下，时下流行的长款波波头。周颜在美发厅一尘不染的镜子前端详自己，不知道是不是美发厅的灯光使然还是新发型的功劳，在镜子里周颜仿佛见到了20几年前的自己。

姐，这发型特配你，你看你看，显得你多年轻啊！

镜子没有回答，又是小黄毛娘里娘气故作夸张的声音。周颜耳膜里仿佛听到一声炸裂的声音，是什么开裂了？是那面镜子吗？被那个讨厌的声音吓到了？恶心到了？还是一语惊醒了梦中镜？显得？显得？原来不是真的，只是假象！

姐，你看，咱要把这头发染个色啊，肯定更好看，那样的话，白头发也看不见了哦——

周颜心头“哐当”一声巨响，那面流光溢彩的镜子在眼前四分五裂。

（二）

周颜觉得心上沾上了一层翳，说不上是什么，并不影响她日常生活，可就是身上某一处好像不得劲地别扭着。她考虑要不要把头发染一下，可她见过黄黑白交杂的头发，那是另一种触目惊心的景象，周颜不能接受那种用力过猛的挽救，仿佛就是在昭告天下嘛。

她在街头巧遇周培培的那天是个阴雨天。她在一家商场的门廊下躲雨，周培培站在她对面，两人在无意碰撞的目光里相认，一刻钟后，手牵手踅回了商场的咖啡店。

20几年的断层，老同学相见自然有许多话题。周颜觉得这是个美好的时光，如果没有最后分别时的小插曲。

周培培在和她分别的时候拥抱了她，气氛有点煽情，可突然周培培紧紧箍抱她的双臂松开来，手掌从她肩膀攀援而上落在了她的头发上。

咦，你怎么也有白头发了？啧啧，后面，你看，好多呢。

她一下把周颜的身子扒拉过去，手指在周颜后脑勺一阵拨弄。

你知不知道？后面，你看不到的吧？里面好多白头发啊！

周颜的身体尴尬地僵住了，她抬起手臂轻轻地又有些吃力地拨开周培培的手。

老了呗。

她终于吐出了那个字，把那个最近常常冒上她心头又一直被她打压下去的字轻飘飘地吐了出来。

（三）

周颜终究还是担了心事，因着周培培那天的话，又因着周培培力邀她三个月后参加同学会。

她波澜无惊的生活有了暗流涌动。那些银色鱼鳞般的亮光越来越多的闪烁在周颜的头发间，刺痛着她的眼。

周颜的脚步终于停留在菜场东北角那处，每次路过那间铺位前总是簇拥着一些人。周颜曾经站在人群外好奇地张望过，芝麻、核桃、花生、黑豆等等研磨成粉，此种食疗可治白发和脱发。周颜当时不以为然，现在却不由自主把脚步踌躇着停放下来。

真的有用吗？

她试探着询问又像在自言自语。

有用，有用，你只要坚持吃，不到两个月就见到效果了。

身侧一位妇女立马作出了回答，声音热情高亢，看周颜仿佛不相信，越发激动了。

嗳，你问她们，你们说有效果吧？

有的，有的，我和我老头子还有我女儿都在吃的，食疗是最好的啦，效果慢一点可没有副作用的啦！

周颜心动了，她好像要得到一份支持般冲着那两个女人问。

那，我也试试？

试试，试试，小姑娘，女人到这个年龄要懂得养生的啦。

周颜乐了，到这个年龄的小姑娘是什么概念？她觉得身上有种端着的东西卸了下来，浑身轻松。她挤进人群，配了最好的养生粉。她的食疗粉里加了两根何首乌，身旁的大妈说，这样会事半功倍，姑娘一看你就是条件好，有条件就得吃最好的。

两个多月的食疗真的起了效果，周颜的白发不再那样猖狂生长。她端详镜中的自己，用手指层层拨找，那些银鳞般的光终于隐匿了身影。周颜长舒了一口气，露出了欢愉的笑容。她感觉有些疲惫，最近的她总感觉全身无力，身体也消瘦下去。瘦了些倒是好，穿衣服更有型了，只是脸色有些泛黄，眼睛也晦暗无光了。

周培培来接她去同学会的那天，不知道是心里发虚还是身体发虚，她出门时的脚步有些发颤。周培培看她额头上竟然沁出细密的汗珠，迈出去的步子微微发晃。她伸手扶住周颜的手臂，戏谑她，亲爱的，你镇定点啊。周颜勉强冲周培培扯出一缕笑，没来得及说一句话，身子就沉了下去。

没有人想到周颜会因过量食用何首乌而引起肝药物中毒。急性肝功能衰竭的她在重症监护室深度昏迷了许多天，最后也没有等到肝源，撑了两个多月，离开了。

在她清醒的时候，但凡有人去看她，她只说一句话，你们看，我还有白头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