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麦地
□陆泉根
麦子刚一泛黄,母亲便变成了一只蝉,在父亲的耳边喋喋不休:镰刀该磨了,叉子柄该整了,水泥船该约了……
父亲放下手里的活,跑出堂屋,下意识地用鼻子嗅了嗅,空气里的麦香越来越浓郁。回到堂屋,父亲又一声不响地做起他的木工活,他在给一位本家叔子打张八仙桌,母亲收了人家50元的定金。父亲有“正经”工作,农具厂锯木,只是,单位不景气,“正经”活儿越来越少,他不得不接些私活。
什么时候割麦子,父亲比母亲有数。前天大早,父亲刚抽了空溜到田里看过。麦子七成熟了,父亲想再等两三天下手。
母亲劝父亲尽早。她怕犯邻居粉娣子犯过的错误。去年,粉娣子家的麦子八成熟的时候,粉娣子犹豫了一下,耽搁了一两天。当她和丈夫说笑着走到田里的时候,愣住了:辣花花的太阳抢了个先,不少穗头都炸开了,掉了麦粒的麦秆在田里装模作样地晃悠着。算下来,那一季,粉娣子的损失足足有两百斤。几天后,粉娣子去田里,落下的麦粒已经冒出了芽。
我家的那块地比粉娣子家的要大一些,一亩六分。这是我家的口粮田。这是块没人愿意要的地,十足的烫手山芋。母亲接受了这块地,她没有理由拒绝。父亲母亲老实巴交,软柿子一个,被人捏正常。再说,谁让我家住在镇上呢。我的父亲是工人,母亲是农民。工农联盟并没有让母亲甩掉泥腿子。母亲把泥腿子遗传给了我们——除了父亲和大哥,其余五个都是农村户口。
那块田之所以没有人要是因为它的位置太正了,在一块大田的核心地带。如果说那块大田像个“回”字,那么,里面的“口”便是我家的那块地。父亲母亲把这块田称为“塘心田”。劣势显而易见:四面不临河,运输成了难题,挑粪、挑把、挑灰,要走两百多米呢。窄窄的田埂,土质疏松,从上面经过,高一脚低一脚的,步履艰难。憋屈啊。你想,你的劳动成果跟别人一样,可你的劳动量是人家的双倍,功半事倍,心里能舒坦吗?
每年,收获的季节,我的家里总是弥漫着一股紧张的空气。我瘦弱的身子怕那块地,怕扁担,怕叉子,怕一切和土地有关联的东西。有年冬天,母亲选了星期天,让我去田里挑粪。父亲说,不要,孩子要看书,等我有空来挑。母亲没有听。一担粪水挑在我肩上,我像喝醉了一般。一个趔趄,粪水直接施在我的身上。应该说,那块土地让我吃尽苦头,也滋生了我的野心——考上大学,远离农村。
母亲的啰嗦,让父亲终于又跑了一回田里。风在吹着,阳光金灿灿的,麦穗也是金灿灿的。父亲掐了一颗麦穗,捻了捻,扔到嘴里,嚼了一嚼——有数了。回来,父亲对母亲说,明天割吧。一言九鼎,母亲只有点头的份。
从田里回来,父亲开始沙场点兵:磨刀。两把镰刀闲在墙上多时,正跃跃欲试呢。父亲磨得很仔细,时不时地眯着眼看着刀刃。割麦子,没有个顺手的镰刀可不行。很快,差不多了,两把镰刀已经亮得像月牙了。父亲用拇指在刀刃上试了试,脸上有了一丝轻蔑的笑容。镰刀柄是父亲自己装的,轻巧而又称职。这是他的本行,专业对口,驾轻就熟。
父亲母亲起了个大早,撑着借来的水泥船,出发了。“稻要养,麦要抢”。太阳出来,麦穗会脆,损耗就大。父母并不指望我做什么,能帮着挑几个把就不错了。我在家做着后勤,煮一锅粥,等冷却后拎到田头。父亲说我手无缚鸡之力。这不怪我,我成天呆在教室里,我把所有的力气都耗在了念书上了,我的身子瘦得就像田边营养不良的麦子,穗头是空的,轻得都飘起来了,自然做不了事情。
来到田头,太阳已经抢在我前面来了。父亲母亲的速度不慢,已经割了一半。父亲的腰弯着,左手一搂,右手的镰刀伸过去,轻轻一拉,便是齐刷刷的一把。三把扎成一捆。父亲母亲捆把的动作一样麻利:镰刀夹在腋下,草要子拧几下,再别好,扔到一边。
开始挑把。有些潮湿的把还是比较重的,就像我们减也减不了的“考试重点”。我每回挑三个,前面一个,后面两个,挑到河边,等着父亲割完麦子来堆放。这是个技术活。只有父亲能堆得既高又稳。几个来回,我已经有些气喘。空气在蒸腾,到处是太阳,到处是麦芒。很快,麦子割得差不多了,父亲放下镰刀,赶来支援。父亲挑五个,前二后三,大步流星。父亲说,挑完把,你回去吧。父亲想让我养精蓄锐去对付数学。我这个文科生,数学是那么的糟糕。在那块地上,父亲指着我说,麦子的理想是饱满,你的理想是考上大学。
我终于考上了大学,做了一名教师,远离了那块土地。父亲母亲依旧在那块土地上劳作。最后一次收麦,父亲没有经受住考验,累倒了,侧卧在床上,腰弯得跟镰刀一样,一脸消瘦。我跟母亲说,这块地不能再种了,吃不消,再说,粮食能买到,花不上几个钱的。晚上,母亲跟父亲商量,父亲居然同意了——他真的弄不动了。
父亲做出了他平生最艰难的一次抉择:田,不要了,过了年,出去找些活干。我知道,父亲早就不想在单位呆了,半死不活的,是那块地拽住了父亲。父亲在田埂上坐了个把小时,抽了几支香烟。空荡荡的田地,就像彼时父亲空荡的内心。
田终于撂了,但没有荒芜。我的一位亲戚捡拾起来,种上了稻子。后来,听说被人挖成塘,围起来,养着横行霸道的螃蟹。再后来,听说蟹塘被填上,重新种上了庄稼。想必,麦子的香味又从这里弥散开来。
我再也没有去过那块麦地。只有一次,父亲去世后,我从那块地的旁边走过,远远地看着,没有惊动它,我怕想起父亲。但我还是想起了父亲,父亲挥汗如雨的样子,端着搪瓷缸喝水的样子。至今,我还记得,父亲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就像那块土地久旱而龟裂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