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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园残梦

2017-09-01 09:33:36

 □易  康

徐州会战前夕,我们团来到兴化县城驻防,团指挥部就设在城中心的李家花园。我与宋营长是在团部的军事会议上初遇的。他就坐在我的对面,跟我一样理着平头,穿着草绿色卡其布军装。会议结束后,团长把我介绍给他:师部政工室刚派下来的政治指导员,以后就到你们营。我们握手。宋营长说:幸会,在下宋俊辉,黄埔十一期。

团部会议室外有一座半人高的花坛,一棵玉兰树立在花坛上。时值初春,玉兰开得正肆意,那花朵像是由白纸揉折而成,单薄虚假、抑郁不祥。辞别了团长,我们出来,在停驻了片刻之后,都仰头看门口的那棵玉兰。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掠过枝头,投向花坛的另一端。那儿是圆门,门锁着。门的那边有一座小楼,楼外一株紫藤依着楼攀援而上。紫藤花虽然刚刚绽放,但已经招蜂引蝶。我知道,小楼本是朱家的大小姐闺阁,就在我们仰面看小楼的瞬间,她的身影似乎在门窗间一闪而过。

我们团刚驻扎到兴化没几天,宋营长就到李园来找过朱小姐。李家花园的主人姓朱,是城里的首富,朱家小姐正待字闺中。我认为,宋营长一定是他们的远房亲戚,或者曾是朱小姐哥哥的同学,而且他似乎与朱小姐久已相识相知。

朱小姐的皮肤很白,白得像透明的纸,只有眼角和鼻翼处点染着粉红。她穿着学生装,闺房的墙上有字画。在宋营长来的时候,朱小姐常盯着一幅仕女图看。画上的仕女独居小楼手托香腮,凝望着楼外的一棵梧桐,梧桐高大繁茂。烟气在楼顶和树枝间缭绕,仕女更像是凝望着烟气,若有所思。

朱小姐说:这幅画是我们朱家的镇宅之宝,出自明代大家之笔,上面有落款,你信吗?

朱小姐最喜欢做的一个动作就是身子向前微倾,双手紧抓着茶几的边缘。此时,她不看宋营长,只是自语道:“蜜蜂是个奇怪的东西,花还没开,它就粘上了,你说它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它们有鼻子?”

宋营长默不作声地枯坐,有时会端起茶杯,注视着漂浮着茶叶。朱小姐从卧室取出一幅卷轴,对宋营长说:“他马上要来了,一个喜欢字画的朋友。只要是懂行识货的,我就给他。不管是多么贵重的东西我都给,而且分文不取。”

宋营长起身说:“不久将要打仗,万望朱小姐保重,好自为之。”朱小姐莞尔一笑:“请吧,宋营长。总是这么干坐,实在没情趣。以后没事就不要来了。”

朱小姐所说的识货懂行的人叫余墨松。有家室。先前教书,最近失业。他又瘦又高,削鼻梁,尖下巴;虽然已是春天,却还穿一件灰色的旧棉袍。尽管衣着寒酸,他却留着油光光的大背头。据说因为通晓诗书画,而颇得小姐的青睐。余墨松每次来李家花园都要带一些甜食果品,其实朱小姐不缺这些,所以我们把它们视为诱饵。

黄昏将至,小姐与余墨松一起待在楼上。在宋营长出现之前,小姐对余墨松常常冷嘲热讽,姓余的笑而不语。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朱小姐看,鼻尖上沾着半滴清水鼻涕。他的棉袍里散发着酸腐的气味。作为送甜点果品的答谢,朱小姐将家里的一些字画和古玩给余墨松。她说:“没有人来,就很无聊,我只有打丫鬟,靠打丫鬟来消磨时光。”

到宋营之后的第三天,我们接到上峰的报告,说日军已经开始了对邻县高邮的攻击。当天下午,我们去团部开会。团长在介绍了高邮的战事之后,进一步明确了各营的任务,宋营长负责的城北一带的防务。次日,我们便开始在城北的窑厂修筑工事。到了下午,宋营长要我留在窑厂,说自己有些不适,打算到营部休息一小会儿。然而,他走了以后,整个下午就没有再出现过。

傍晚,民夫收工,弟兄们大多也回到了宿营地。我吃完饭,便往团部方向走。起初是想找团长,但最终还是走到了通往李园小楼前门的那条街。果不出所料,我在那儿遇到了宋营长。宋营长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由东往西走。我是由西往东走。我们相向而对。他面容憔悴,神情疲惫。一见我就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弟兄们呢,工事呢?

我直到最后都没闹明白,余墨松与朱家身份地位悬殊,何以能与朱小姐保持这样的往来?朱家主人难道不知道他与小姐暗通款曲吗?

仲春时节,紫藤花开得比往日要兴旺。丫鬟在楼下用书本扑打蝴蝶蜜蜂,把它们打倒在地,然后踩死。朱小姐倚坐在窗口一边吃水果甜点,一边欣赏。而此时宋营长正坐在茶几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姐。朱小姐不理他。

丫鬟每踩死一只蝴蝶或蜜蜂,朱小姐就哈哈大笑。但是宋营长没笑。他脸色阴沉,心事重重。朱小姐将果核扔到紫藤花架上,说:“坐了大半天了,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话,不累吗?”

宋营长的脸绷得紧紧的。过了许久,他才起身走到窗口对朱小姐说:“我马上要到北大街查看工事,没多少时间在这儿停留。”朱小姐看都不看他一眼,仰头道:“那你还不快走,我又不留你。”

“小姐才貌双全,前途无量,所以立身处世当自重……”

宋营长的话还没说完,朱小姐的脸就红了。她把手里的甜点砸向楼下的丫鬟,气急败坏地说:“我就不自重了,管你什么事,老爷都没这么说过我,你算什么?你是哪儿来的,我就不认识你!”

宋营长顿时面红耳赤,他大声说:“马上要打仗了,您应该尽量少与身份不明的人来往。稍有不慎,就会给敌特以可乘之机,城里的百姓包括您的全家,都要遭日军涂炭!”

朱小姐的脸由红而白。她冷笑道:“笑话,姓余的到我这儿来碍到你们打仗什么事啦?我们两个相好跟鬼子进城有什么关系?还老百姓呢,全都是废话!”

说罢,朱小姐跑下楼扇了丫鬟一记耳光,大声道:快去把余先生找来,他不来,我就打死你。

这一天的黑夜来得特别早。空中密布着的沉沉雾气混着花香,散发出令人颓废慵懒的气息。如同我们在团部能看到紫藤一样,小楼那边自然也能看到玉兰树,玉兰树上的花已经凋零殆尽,在夜里就像个魅影。那时,我们刚从窑厂回来,满身泥水肮脏不堪,但我们连洗澡的气力都没有了。宋营长眼窝深陷,嘴唇干裂。

朱小姐的身体白皙而滑润,有如温玉。我们都可以感觉到紫藤的淡香从窗外溢进来,在楼里弥漫,在朱小姐周围环绕。她是洁净的雪,一旦接触到浑浊潮湿的地气便即刻消融,而且终将与地上的脏水合流。这是不可避免的。

她呻吟着,在余墨松瘦骨嶙峋的躯壳下呻吟。不知是痛苦还是快乐。楼外的紫藤在晚风中披拂,耗费着心力。这一夜过后,花将由极盛而走向衰败。由此我觉得,花漂亮的绽放,其实就是丑陋衰败的开始。

天渐渐地热了,而且越来越闷。梅雨季节将至。现在,朱小姐常穿一件月白色上衣。她的头发乌黑,她的眼珠乌黑。她用乌黑的眼眸看着紫藤。有些紫藤花已经开始呈枯草色,皱巴着像废纸。丫鬟侍立在一边,禁不住发抖,她深知朱小姐的厉害。

朱小姐不再赶宋营长走。宋营长愿意坐多久就坐多久。此时,日军已跟外围的友军有接触,但只是零星战斗,他们似乎不急于推进。宋营长吃药了,但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吃的是什么药。他把四五颗药丸捂到嘴里,然后干咽下去。

朱小姐说:何必呢,这儿有水。宋营长的脸瘦削,而且黑。他把腰带束得更紧,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朱小姐看着他,嫣然一笑道:“告诉你,再过几天我就要跟余先生私奔了。”

宋营长站起身。朱小姐又一笑:看你这样子是不愿意我们走?宋营长说:你们根本走不了,现在戒严,进城出城都不允许。

“那我就求你,让我们从北门出去,网开一面,好吗?”

“军令如山,我不能放你。”

朱小姐向丫鬟走去。丫鬟面色如土。朱小姐对着她的小腹一脚踹过去。丫鬟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上。朱小姐得意地对宋营长说:我现在发现踢比打耳光更好,这样既省力又解气。

朱小姐骄傲地昂起头。她丰满的胸把月白色的小褂撑得紧绷绷的。她的呼吸似乎很费力。过了会儿,她回过头来紧盯着宋营长:说吧,到底放不放我出城?

宋营长说:你不能这样,打死人要偿命的。朱小姐说:你们打仗一死就是成百上千,你们怎么不偿命?

说这话的时候,丫鬟正躲在宋营长身后瑟瑟发抖。朱小姐轻蔑地一笑:说吧,放不放我跟余先生出城,要是不放,那就得死人。

余墨松在李家花园留宿不止一次。楼外紫藤的叶子开始疯长,而花却枯萎蜷缩,像是即将腐烂的虫豸的尸骸。当余墨松兴奋的时候,他的鼻涕会滴在朱小姐的胸口上。小楼那边的玉兰叶子肥硕,它的阴影将小楼全部覆盖。朱小姐的呻吟使得楼下的丫鬟不敢入眠,因为她在明日的下午即将遭受非人的虐待。

没过多久,雨多了起来。天越来越闷热,城北工事的修筑难如人意。此间,团长来过。他巡视了一圈,很不满意。他对宋营长和我说:形势紧急,防务如有差池,法不容情。

下雨的时候,整个县城都被雨雾所笼罩。零星的枪声从远处传来。这几天,听见枪声已经不是稀奇的事了。天上偶尔还会有飞机掠过,它们大多飞得很高。像是一种预警,如同在说:我们马上要来了。

在这个季节,紫藤已经是一片碧绿,这片碧绿映着窗户,映着朱小姐白色的衣服。朱小姐脸色红润,容光焕发。她乌黑的头发间还扎着一条朱红色的缎带。

“放我们出城吧。”她完全换了一副面孔,和颜悦色地对宋营长说,“我跟余先生真心相爱,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了。”

宋营长没刮脸,紫藤的浓荫的影子笼罩在他脸上,使他显得很苍老。他坐在茶几旁,一动不动。此时,他只是一具空的躯壳。

呆坐了许久,宋营长的嘴唇才开始翕动,但最终欲言又止。他的眼睛很大,大而无神;他的嘴唇开裂,裂出了血的口子。他像个饱受酷刑的囚徒,气息奄奄,在等待着最后的致命一击。

“你说话呀。”朱小姐口气变了,脸色也变了,她扭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侍立在一旁的丫鬟。

宋营长这才开口:有没有其他办法……只要不出城就行。

朱小姐气哼哼地在屋里来回走。她的落脚很重,踏得楼板“咚咚”地响。一般情况下,朱小姐穿着白袜子黑皮鞋。

“好吧。”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定睛注视着宋营长,“我不出城,就是死也死在城里。但我不能这么窝囊,你得有回报。”

她说:给我在北门大街塑造一尊铜像,要这城里的人世世代代都记住我!

中午,我们在团部开会。团长说,日军先头部队已经抵达城郊,正在征集船只,而主力则在离城20多公里的地方集结休整,战斗随时可能发生。从会议开始到结束,圆门那边一直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草木的沙沙声。这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两三只蝴蝶还在花坛的草丛中寻觅,而紫藤的叶子则在风中安详地摇曳。

会议结束,宋营长就没了踪影。我回到北门,见弟兄们都挤在刚筑成的工事里躲雨。新运来的一批手榴弹,只是用油布简单地覆盖,在露天里遭雨淋。我大声喊道:“宋营长!宋营长呢?”

夜色降临,宋营长出现在我的面前,压低声音问:我们收集的那些子弹壳藏在哪儿?我说:有一大半上交团部了。他眉头一皱,接着问:那剩下的呢?

剩下的只有两子弹箱。宋营长看了看之后,嘱咐我保管好,不要上交。我说:工事还要加固,兵力部署还没有落实到位,不能再拖了,如有贻误,你我都要杀头的。我说:军人不怕死,但只能死在战场,死于军法太可耻!

给朱小姐铸铜像的第一步是设计图纸制作泥稿。宋营长找到中学里的美术教师,他说:两天之内必须完成。他把美术教师和铜匠一起带到城北,派士兵看着他们。

光凭那两箱子弹壳,铜肯定不够。宋营长领着一个班的弟兄挨家挨户地去找。刚开始,他客气赔笑,还给人家钱。但很快,他就变了脸。最后,他都不耐烦敲门了,而是抬脚就踢。他人模鬼样双眼通红,不戴军帽,不扎绑腿;手里拎着枪,撑着脖子大喊大叫,简直就是土匪。城北那条街上的铜佛、铜香炉、铜暖壶,甚至铜帐钩、门把手都被他搜罗得一干二净。

“够了吧,”他声音嘶哑地对美术教师和铜匠说,“今晚必须浇铸完成,否则我毙了你们!”

夜里,城西响起枪声,然后就是一波波的喊杀声。我和弟兄们守在工事里,等待着,等待着生死之战的到来。而在我们身后,火光熊熊。宋营长正带着士兵忙着化铜铸像。飞机来了,一共有三架,呈品字形。他们扔下的炸弹准确无误地落在我们的阵地上,我们苦心经营的堡垒被削去了一半。

“快点,快点。”宋俊辉在我们的身后声嘶力竭地吼着,火光把他的脸照得赤红。他的表情既仓皇又狰狞,如同刚从地下里挣扎出来的鬼蜮。城西的枪声依旧,这枪声在告诉我们,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

日出东山的时分,朱小姐的铜像终于浇铸完成。它伫立在城北大街的拐弯口。朱小姐身披曙光,一手握着卷轴,一手指着茫茫苍穹。她目光迷离,神情淡然,像是宣示,又像是在指点。街上的士兵往来不断,他们四肢僵直,动作机械。朱小姐对他们冷眼以对,她觉得与他们相比,这尊铜像倒更像是个活着的人。

宋营长看着铜像,颓然地坐在地上。

不久,宪兵就来了,他们直奔宋营长,厉声问:是宋俊辉吗?为首的将他的领章撕了下来,其他的一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他们说,奉团长的命令,将宋俊辉送交军法处法办。他被推走之前,还回望了几眼站立在街心朱小姐,然后对着我淡淡地一笑,仿佛如释重负。

午饭过后,团长电话通知我代理营长,并跑步到团部去。会议室里有朱小姐的丫鬟。团长说:他们是乘着城西有战斗的时候,偷偷跑出城的。余墨松和朱小姐都跑了,只抓到这个丫鬟。丫鬟脸上青肿,两腮处还有抓挠的血印。团长告诉我:“她说他们是私奔,但非常时期潜逃出城该以敌特论处。朱家所有的人已经被抓,但还没有问出口供。”话音刚落,天上便传来飞机引擎的声响。我和团长一齐走到屋外看,又是三架轰炸机,很快到了我们的眼前。团长说:快了……

就在这时,我只听到一阵尖锐的呼啸声。出于本能,我猛地跃到花坛边,然后猫腰倒地。亮光一闪。黑暗。吞噬一切的黑暗。我被黑暗深埋。

当黑暗压迫得我疼痛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还活着。会议室成了个大坑,团长不见了。玉兰树还在,但被弹片劈成了两半。残枝上挂着军装的碎片和人的血肉,团长应该就在上面。

我出来。街上尽是废墟和残缺不全的尸体。我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能凭着感觉往北奔。北大街还在,拐角处的朱小姐的铜像还在。营里的弟兄大多集中在铜像的周围。我说:散开,回阵地,要是再来轰炸,你们都得死。

我把连长排长召集起来,让他们组成敢死队。他们呐喊着上去了。枪声骤然响起。我听到我们的人在喊:扔手榴弹,快扔手榴弹!硝烟翻卷,暗无天日。我蹲在铜像的后面,从朱小姐的两腿之间探头往前面看。街的拐角处透着光亮,那边该是空地了。喊声渐渐听不见了。枪声时而密集,时而稀疏,也有片刻的沉寂。

不能坐等。我招呼身边的弟兄,准备带着他们上去。就在这时,前面陡然骚动起来。我看到了弹道的闪光。一个士兵踉跄地跑了过来,闪身躲在一堵破墙后面。他的手掌给打穿了,淌着血。又有人退了下来,三个五个,十几个。他们哭喊着:连长死了,连长给打死了!

就在这时,宋营长在街的另一头出现了。他光着头,穿着草绿色卡其布军装,佩戴着少校军衔,举着驳壳枪大声叫道:“回去,都给我回去!”他瘦,深陷的眼窝成了两个黑洞,头发全白了。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很快就到了我们这边。

弟兄们还是往后退,一直退到他的身后。他挥枪向前,继续声嘶力竭地吼叫,就跟给朱小姐浇铸铜像时一样。他的脖子上条条青筋绽出,如同缠在老树上的枯藤。枪声近了,子弹在往这边打。我们可以看到日本人的钢盔在闪光。

我站起来大声喊:宋营长,过来过来,到这边来!他只要跨两三步就可以躲到朱小姐的铜像后面,但他似乎很不愿意这样,而是快步向前。我觉得他应该是想隐蔽到铜像前面的一个门洞里。

然而,就在这时,一颗流弹打中了他。他一扬手,扔掉了手里的驳壳枪,张开双臂,在火光与浓烟中缓缓地倒下,倒在朱小姐的铜像前。

我永远都忘不了他这最后一个动作:好像要去拥抱挚爱的情人,又像是在欢庆一场渴盼已久的胜利。他单薄,弱不禁风,形同纸人。他的身上满是弹孔。但他没有流血,因为他的身体早已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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