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是完满,一是开始
毕飞宇工作室小说沙龙侧记

□本报记者 郭亚群
九月一到,才真正有了秋意,连续几场连绵的秋雨,洗去了空气中的灰尘;阳光依旧明亮,却不再痛炙人的脊梁,变得宽怀清澄;露水悄悄在清晨和傍晚润湿着花园与田埂。
9月17日,天空清朗,云在澄蓝的天幕上肆意发挥,抹出一幅幅变幻莫测的抽象画;工作室的金桂默默无声,暗暗酝酿着今年即将到来的盛大花事。在这样一个和风清清的初秋早晨,江苏省作协副主席、著名作家叶弥,兴化籍著名作家、《雨花》杂志主编朱辉走进了毕飞宇工作室·第十一期小说沙龙。
“今天我们要讨论的是这篇《巴洛克在黎明前死去》,在我们以往的小说讨论史上还没有出现过这种类型的小说。这个小说作者的野心很大,但是她的能力有没有达到呢?现在开始我们的讨论。”在主持人庞余亮简单的开场下,活动直接进入了主题。
本次讨论的小说《巴洛克在黎明前死去》讲述了一个生活在农村的画家,心中充满了无限抱负,可在自己生活的环境无法得到理解甚至是起码的尊重,凄惨度日,最终死于非命的故事。
“看到小说题目的时候我就觉得应该是个比较好的小说,题目就让人有读下去的欲望。”“小说的作者的确是有野心的,特别是后面点题的地方非常明显。”“对于一个写作时间并不很长的人来说,能写这样的作品,我是喜出望外的。”“我看这个小说时,刻画人物形象的确不错,语言也是不错的。”“我读这个小说的感觉是人物形象特别的鲜明,很有画面感。这里布个局,那里留个悬念,有条不紊地塑造吴由之这个人物形象,这是一个吸引读者的讲述方式。”与以往的小说沙龙不同的是此次讨论的小说得到了一致的认可——这是一篇语言有特点,层次鲜明,人物形象生动的小说。
“小说有个明显的问题,小说的结尾我对女儿说我们才是假人,挺好的,可是在倒数第二段用几百字解释了一下,这个完全是多余的。这是小看了读者的审美能力和理解能力。”“”看这个题目就已经透露了作者自身的价值判断,我的感觉就是小说作者根据自身的价值判断来组织小说的情节,这个就难免会显得不那么真实。”“文中有很多的内心独白,但是有些太满,有点说教的味道,破坏了小说的情趣和意味。”“我感觉它的背景故事有点多,吴由之出现之后,它对吴由之的一生有个追溯,我觉得太长了,我认为可以慢慢地渗透。”“小说进行到三分之二处花了很多的笔墨介绍吴由之的过去,这个地方打乱了读者的阅读节奏。”“小说中关于吴由之的身世,小说的作者有塑造人物起码的初心,但是这一段实在是太过生硬、冗长,没有必要。”“写到吴由之的老婆,一会说老婆,一会说媳妇,这个称谓还是要统一的。妈妈变成我母亲,勺子变成调羹等等。”“文中出现了粤语、南方词汇、老北京话,这就无法界定故事的语言背景。‘双脚踩在大地上的安泰’是个希腊神话,后来又有‘像麻姑看沧海桑田’是中国神话,有点杂乱。”达成共识的除了这篇小说的出类拔萃,还有其中明显的几点不足——小说结尾说得太满、主人公背景故事的冗长、语言细节的不够完善。

毕飞宇
“我觉得应该直接写吴由之这个人,把他写透了,写干净了,把‘我’的部分缩小。‘我’是和吴由之的一个对比和补充,但是我觉得这个对比可以更简单化一些。”“我觉得可以淡化“我”,这个“我”有点喧宾夺主了。”
“我不这么认为,这个小说的丰富性恰恰由几代人的关系、与吴由之的关系、与一个缺少艺术容忍力的传统乡村之间的矛盾构成的。”“‘我’的存在,让小说更有层次感,‘我’和吴由之之间的渊源,是一点点抽丝一样呈现的。”
最具争议的便是小说中“我”以及“小冉”等人物的存在,有人觉得淡化次要人物突出主要人物,有人觉得因为“我”等人物的存在让小说更有层次感,人物之间也形成了一个比较与映照。文学本来就没有标准答案,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活动中这样意见相左的情境让人产生的不是不快,相反,更多的是愉悦。因为这充分说明了,每个人都在用最真实的状态参与其中。
“小说中有很多非常棒的地方,他写了很多的食物,吴由之对世界的看法可以通过食物来体现,这是个很好的点,但是作者把它放过去了。”“如果我来写的话,我可能不会把吴由之写得这么肮脏、好吃懒做,令人讨厌。他应该是一个酷爱巴洛克有点癫狂的人物,他的理念和乡村的传统文化或者说观念有很大的冲突,他自己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如果我来写我就不会让吴由之穿鸭鸭羽绒服,我可能让他更西方化一些,更与村庄格格不入一些。还有做梦后来梦到了前妻,和主题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写的话就直接梦到了吴由之,这样更震撼一些。”“殓婆说了一句话,说反正他掉下河了就当他洗过澡了吧。这一句有很多的况味,也很苍凉。没有人给他洗澡,大自然给他洗了澡,这是叫人落泪的。我写的话这个地方就可以结尾了。另外我觉得智障女孩也可以刻画一下。”“小说如果我来写,我可能将吴由之制作祭品的过程作为重点来写,通过几个账把几个人物串联到一起,最后吴由之的死亡我可能让他处于正常死亡和非正常死亡之间,这样去写的话可能会有好一点的效果。吴由之的欲去掉色,只写好吃。”

叶 弥
“如果我来写”——是小说沙龙的特色,这样的“越俎代庖”能让人从身体到灵魂真正进入到文本,从而让每个参与活动的人都能从中受益。
“巴洛克这个概念一定要很慎重。其实巴洛克还是个时间概念,它是十七世纪,洛可可是十八世纪;巴洛克是君主制,洛可可是自由主义;巴洛克是直线,洛可可是曲线。”“主人公的名字起的由之,与题目是顺的,由之在汉语里面不是一种积极的自由,而是一种消极的自由,显示出的是一种无奈。”17日凌晨赶到小城,早晨10点半又匆匆离开的毕飞宇先生这一次在家乡只待了十个小时的时间。先生清瘦了些许,气色也不是很好。尽管先生此次的话语不多,可他踏着夜色赶来坐在这里,已经足以让我们感动。
“在我目前所接受的自由来稿当中这篇小说是出类拔萃的。刚刚几位指出的小说中的一些关窍相当到位、相当专业。这个小说给十个人写十个人都不会一样,但是我们要体察出这个作者的匠心,她既有野心,也有匠心,而且达成得相当不错。”第一次来到家乡参加小说沙龙的朱辉先生,很快就融入其中,和原本就不陌生的我们探讨起了文本。一开始,他就对小说给予很高的评价。“小说中有好几个地方气不通,很多地方太书生气,沧海变不成桑田了,我请问是沧海好还是桑田好?这个里面有个对比。我觉得这个完全不必要。后面写警察对这个事情的轻慢,警察很随意,但是说的话不能随意,这太不像警察说的话了。”褒扬的同时,朱辉也提出了一些建议,并且非常细心地具体到了文本。

朱辉
“女性在写作时有时会比男性更有爆发力,但是在细节的处理上反而没有男性那么考究。这篇小说中我看到了同样的特点,但是这个是可以更正的。小说到底要提供什么?我觉得最最主要的是人物。我看这个小说,她写的就是一个死亡事件,前面写了这么多看似无用其实是有用的。她告诉我们乡村的风土人情里面也有巴洛克的艺术,但是深究下去,其实也许洛可可的更多。这篇小说是一个来自乡村的叛逆的人,我觉得倒不如把他作为一个叛徒来写,这样什么都可以找到理由。不管是审美还是审丑,所有的东西都应该有理由。我相信,乡村里面是有这样的人的,但是生活的逻辑不等于小说的逻辑。小说小说就应该小声地说,不需要解释太多,平静地表达反而是有力量的。”同样是第一次参加小说沙龙的叶弥老师,直率、幽默,有着江南女子的婉约,又渗透着些许苏北女子的豪迈。
在欧洲,数字十一是魔鬼的数字,圣奥古斯丁认为十一刚好比象征完美的十多出一点,因此常和危险、冲突和反叛联系在一起,这与这次的小说主人公吴由之有些相似;在非洲的萨满教巫师们认为十一是一个吉祥的数字,是多产和富饶的象征,这与我们毕飞宇工作室小说沙龙的未来相似。
十一期,我们一起走过了三年。我们从零开始,数到十结束,又一个循环从十一开始了。十是完满,一是开始,这是一个新的起点,是第二次的启程。比起国外的解释,我们更愿意用中国的易经来期许——十一,如草木受春光,慈雨沾恩萌芽,伸长枝叶渐渐茂荣。
摄影:杨桂宏 张娈鸾

庞余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