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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的海拔里才有真身

2017-09-29 08:56:35

□庞余亮

有时候,爱上一个诗人就因为一句诗。“人生有涯,雪人交换着彼此的火焰。”这是兄弟诗人陈人杰在高原上写的诗。人生之涯最远不过那个多雪山的高原,雪人的内心却是滚烫的火焰。我面前是那缓慢流淌的浑浊的江水,它们曾也是雪人吗?那雪人一定是这浑浊江水的前身吗?它们彼此交换的火焰又去了哪里?

法鼓声中,西藏的嘴唇张了又翕。也许《骷髅墙》中那句“人生有未完成的伟业”就是答案。2012年,一个张思西村出发的男人,经历清贫童年苦读少年的汉子,一个执着着诗歌的中年诗人,转身就去了西藏。“出发的路仿佛归途/渺小的热望支配着星球。”青藏高原是欧亚大陆的头颅,它从海洋里跃出,决然地向更高处走去。“大地重新安排了方寸/雪山与王,交换着群羊狮虎。”“找对了词就是信仰/迷乱的眼叫众生/爬上去,再小的忧伤也要升华/石阶在缺氧中变轻/殿堂在失血后变轻。”

在海拔4700米的申扎县,陈人杰的援藏一蹲就是三届。大海退去,群山绵延。在《西藏2012》里,他写道:“那高耸的肋骨里,一颗矢志不渝的心。”到了2016年,他写道:“你让一切归于激情/又让狮子服从于道德/把鞭子赠予牛羊/让雄鹰有了一颗袈裟的心。”从2012年到2016年,群山挤去了他江南的水痕,也在他的肋骨中有了秩序。珠穆朗玛峰下起伏的群山,其实是亘古海洋里鲸鱼骨头。

“没有命运/我一遍遍吸吮着西藏的泪水”。杭州温润,西藏高寒。“醒来,岁月念经/睡眠,死亡的练习。”这个雪人身体中贮藏了太多的火焰,他在零下20度的低温下写诗,经幡在风中的猎猎声如命定。“我写下的一行行文字/在经幡上尖叫/如白云飘忽,如拉萨河起伏/苍鹰负雪,呼啸的滚尘,光阴,游客/再一次令我心慌。”

心慌——是缺氧西藏的恩赐,也是挑战将要固化的血液之海之后最猛烈的晃荡。“人到中年,暮色四合/一个人的沉默正是黑暗在沉默/一颗心的融化正是一朵雪花在融化。”陈人杰总是在黄昏时刻独坐拉萨河。拉萨河的黄昏也是古大海的黄昏。血液的火,星颗相随。他无时不刻不在想念他的张思西村,“时光反复践踏/万物的睡眠虚无/我和小村交换着沉默/交换着故园般的孤寂。”但他的目光所及,他的使命所及,“活着已经无能为力/这一次,不是为牦牛落泪/我像一个欲爱不能的人”。“山下的村庄/一盏盏酥油灯,像复活的前世。”他得冒着风雪去看一只小羊:“一粒雪花的伤悲/正是一场大雪的伤悲/生命微信,又无边的绚烂/北风巨石皆可入药”。他蘸着幸福泪水为他所援建的五所幼儿园写下的《天上幼儿园》:“一双双被吹亮的眼睛/像星星被爱种出来的/刚开始了一颗,再后来繁星点点。”“秋风号饥,慈恩浩荡/每一颗水珠都是晶莹的谷粒/每一朵浪花都是爱的絮语/白米雪山,淘米湖泊/牛羊是慈悲的馈赠/我已没有任何忧伤/白发亲娘守着我/守在卑微之中”(《玛旁雍措》)。

诗人的一生,总是生于羽毛,而困于翅膀。优秀的诗人总是带着饥饿的灵魂之马不停地转场。因为不甘,也因为他不愿重复自己。钧瓷之神在窑变,入窑一色出窑万彩。这次转场西藏令陈人杰的诗有了奇特的窑变。 “星垂四野,身体似云一样憔悴”(《夜宿买巴乡》)。“斜阳抱着沉重的脑袋/大地不再开口讲话”(《帕拉庄园》)。“从万物的心脏中取出刀锋的本领”“它的长唳,像从另一个国度传来的圣谕”“如苦胆高悬,衰老的荣耀”(《鹰》)“你磕/对于每天在低处的大陆/总能用一记长头/将悲苦从身体里赎出来”(《磕长头的人》 )“庞大的人世/原谅了谁的一意孤行”(《送别》)。“北斗七星,像一把大勺喂养宇宙/经幡拍打着四处飘忽的魂”(《落日》)“风吹过宇宙/有月光,无离散”(《风吹过宇宙》)。“死亡是大事/但仅仅是稍大而已。”这些惊为神谕的诗,并不是神的赐予,而是苦役诗人陈人杰手中一只木碗的乞讨,那空空的木碗中盛满了古大海般的西藏蓝。

“鸟粪打在脸上/鸟的加持/风吹在脸上/风的加持。”这样的加持也是苦修。“一半结冰,一半日暮途穷。”雪盲,唇腭裂,心脏病等,挑战生理极限的反应袭击着他和他的援友们。一届,又一届,已是第三届了。在那个省一样的面积,乡一样的人口的申扎县,陈人杰已幻化为巨大鲸鱼的骨头。“每块卵石都是后果,都有/沉默的前因/和自己的开口方式。”他既是一个面壁者,又是一个碰壁者。“多少年了,生活潦潦草草,在天空中不留任何痕迹,多少年了,掌纹接不住任何雨水。”在和自我的博弈中,他听到了雪山总在远处召唤,大海总在心头喧响。“所以活着,是缓慢的山坡/所以爱着,是大地的遗骸。”在那个在不属于我的旷野上,在第四纪冰期之后依旧缓缓上升的高原上,他依然清醒自问,其实也是在向中下游的我们发问:“我能用一支笔切开它的横断山脉吗?”

我的雪人兄弟,这本《西藏书》中有你最好的回答:“另外的海拔里才有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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