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 春

□阙雅萍
1949年的镰仓晚春,樱花凋落,寂寞如影随行,春天不再是明媚的乌托邦,它逼仄、僵化,迟暮得像个老人。《晚春》里的父亲和女儿就组成了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日本家庭。这又是一部“榻榻米”上的小津式家庭伦理剧。大学教授曾宫有一个女儿纪子,已经27岁了,因母亲早逝,自己身体抱恙,就没有出去工作,一直留在家里照顾父亲的饮食起居。 纪子是一个因循守旧的女人,在东京遇到父亲刚刚续弦的老友,她第一反应就是“不体面”。其实这也是纪子的心病,她害怕自己的父亲有一天也会续弦。在母亲缺席的漫长岁月里,纪子已把父亲当成了唯一的情感寄托,她拒绝婚姻的同时,也希望能独享父亲的爱。这种排外的爱,在父亲与女儿一起观看能剧《杜若》时,女儿误以为对面和父亲打招呼的女士是他的再婚对象,女儿再无心观赏,陷入了混乱当中,她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又看看对面的女士,目光里流露出的纠结、嫉妒、痛苦、无奈,被小津表现得“透彻极了”。侯孝贤说:“电影就应该是这样的,每个人都能看得懂,能看得很深的人就会看得很深很深。”
小津终生未婚,他觉得自己对爱情的表现力有所欠缺,所以在他的影片中基本不谈爱情。《晚春》是例外。纪子与父亲的助手服部先生在海边的那段情景,表达了青春与爱情之美。当纪子与服部并肩骑着自行车向海边驶去,镜头集中在纪子的脸部大约有三分钟之久,她的脸上有古典的日本之美,安静、忍耐,和在心爱的人面前恰恰好的热情,海风吹过,时间凝固,小津用了很多空镜头来表现这段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的爱情。晚上,纪子回家烧饭,整理屋子,一切井然有序,心平气和,不得不佩服小津对节奏的掌控能力。当曾宫教授追问纪子对服部印象怎么样时,纪子一下子就笑得那样不合时宜,那样夸张,她告诉父亲,服部已经订婚了,并且未婚妻她也认识。日本文化讲究的是韵律,是节制与内敛,小津没有给出明确答案,仿佛任何过度的解读都是浅薄无知的。包括后来,服部再约纪子去听音乐会时,遵守道德礼教范本的纪子毅然拒绝了,认为他该把音乐会的票留给未婚妻。当音乐会开始,服部旁边的座位始终空着,而门外,纪子忧伤地走过……
没有了爱情,纪子的救命稻草就是父亲了。在父女二人的最后一次旅游结束前,纪子问父亲,能不能不嫁?她愿意终生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照顾他,哪怕父亲再婚,她也可以接受三人个一起生活。在整个影片中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对女儿纪子说了这样一番话:“这是人生和人类历史的一种秩序,婚姻起初可能并不意味着幸福。期望突如其来的幸福是错误的想法。幸福是需要等待的,是要你自己去创造的。结婚并不等于幸福,幸福存在于对共同分享的新生活的锤炼,或许一到两年它才会出现,甚至可能是五或十年。幸福只能通过努力所得,只有到那时你们才能称得上真正的夫妇。我结婚时,你的母亲并不幸福,但她还是忍了下来。你对我的所有爱,现在都应该转给三岛克。”
纪子再也找不到留在父亲身边的理由了,她对命运的所有抗争就此终结。她结婚了,新郎是谁一点都不重要,所以小津都没有让长得像加里库柏的三岛克出镜。与纪子被旧观念束缚的思想形成对比的,是纪子的同学凌子。她具备了新时代日本女性的一切特征:不依附于任何人,自己赚钱自己花,结婚之后又离了婚。她认为婚姻不需要从一而终,想在一起就结婚,不开心了就离婚。影片快结束时,在曾宫教授常去的小酒馆里,凌子在曾宫教授面颊上的一吻意味深长,似乎一段更加大胆的完全打破社会伦理关系的爱情将会开始。
小津为何如此倾心描述老人的孤独?是不是尚未老去的他已洞悉了老年之境的所有秘密?纪子终于出嫁了,从此,她与父亲都是两个孤独的个体了,谁也不再属于谁。空荡荡的房子里只留下了孤独的父亲。曾宫坐在榻榻米上开始削苹果,慢慢地,用力地,苹果皮一圈又一圈地滑落。
——画面又切到空无一人的海滩,风暴过后,大海归于平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