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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母亲(组诗)

2017-11-10 09:16:59

□金  旸

故乡,少女时代

我在产床上的时候

突然无比清晰地想起这一切

故乡,少女时代,

世纪末,县城,柏油马路,

新闻联播,亚运会,素质教育……

26年以后我把母亲的疼痛

交给了经济开发区漫长的黄昏。

全世界都在欢庆婴孩的诞生,

只有我哀悼着数不清的死亡:

消失的平房、屋里的功放音响、

繁体字、诗歌、信札……

还有星空的消亡、露水的消亡,

一点一滴的细密的消亡。

是的,我在少女时代就曾经练习

为洋娃娃穿衣、喂药、做饭,

一遍遍地预演着早已谙熟的人生。

我所没有想到的是:

伙伴们天各一方,

双亲变老,

老房子连根掘起,

你的地址一变再变,手机是空号。

旧衣服将我忘怀。

该怎样想起那些初恋呢?

这是2016年。

初恋

月影里走下的人

还会回到月亮里去

可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们在相对的时空里讨论着相对论,

在初恋结束之前,

我的生活有两个轨迹,

虚拟的,现实的,

后来并为一个。

轻柔、矜持、义无反顾,

是初恋教会我成为母亲,

从15岁起就开始学习

如何在想象中怀抱一个男孩的面庞,

看到他脑后微弱的绒毛。

我的灵魂肯定忘却了他。

我的身体似乎带来了你,

孩子,我唯一的,必要的

未经检验但却诚实的爱情。

故乡,你的出生

那些在产房外等候你的人,

就是你的命运。

他们是你的父亲、

我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

舅舅、舅母、表妹、

哥哥和嫂子。

2016年10月27日晚上7点40分。

兴化市妇幼保健站。

你已经蜷缩了太久,你仍然蜷缩着,

你父亲也这样蜷缩着,等了一天,

平生第一次经历如此的茫然,

从今晚开始,

他局促而努力地爱着关于我们的一切,

尤其是这个说着江淮官话的

你我的故乡。一个全新的母亲。

这里的一泓水波保佑着我们母子。

每一个在兴化诞生的人都被教导,

善待外乡人。善待你的父亲。

哺乳期

脐带被剪断,身体在剥离,

肚腹却紧密相连。

我不再将自己看作一架温床。

而是贪婪蜿蜒的葡萄藤,

我是输送的、是功能的,

我的精神在变异。

到底是我为这个亟需食物的小人而存在,

还是这个宽厚的、偶尔鸣叫的小神

为我不断饱涨的堤坝排忧解难?

婴儿的口腔、母亲的乳房、时间,

求这道立体的切割题

将生活分为多少个碎梦?

挤奶、冲奶、洗奶瓶,

玩耍、哄睡、换尿布,

外婆、祖母、母亲。

四代女性,烧煮淘洗。

我反反复复啜饮

那些梦里的所有泪水。

秋天从我蜗居的卧室窗前经过,

像我的记忆力一样远离我。

才华在远离我。

我面对逐渐宽大的身量,

毫不见怪,反而相信

我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外婆,老房子

我的外婆住在老房子里,

她和这房子形成了我的人格。

雨声和屋檐,

麻将声和节日,

通红的木炭,

金属味的锅垢,

牡丹花的床单,

菊花的搪瓷盆,

我无法想象离开它们,

我无法想象离开外婆。

临盆的时候我住在小时候

听外婆唱《白毛女》的那间。

贫穷的外婆,几经修葺的房间。

我不能容忍新的符号来到这里,

不能容忍进口的饼干,美国人写的书,

还有我头脑里无时无刻不在运作的思维,

我带男朋友来这里,带丈夫来这里,

可只能参观不能轻举妄动。

在这里我只想静静地缅怀

旧五斗橱子里的所有时光。

奶奶

八十岁的我的奶奶,

每天早晨起来唤醒重孙,

为他冲米粉、做辅食,

为他把屎把尿、晒太阳,

尽管她没有为我做过这些,

我们还是达成了最终的和解。

奶奶,我从未埋怨过

你的农村妇女身份,你的重男轻女,

你在我诞生之际默默地哭泣,

你在我和表弟之间明显的选择,

尽管这些造就了我的自卑和好胜、

我的敏感和脆弱。

我这辈子都在吸引奶奶的注意,

在装可怜,在装强大。

我这辈子都对自己的性别讳莫如深,

带着一丝不能解释的自我厌恶,

还有如洪水般吞没着我的大女子主义。

我的奶奶近乎虔诚地和我的儿子对视,

我自嘲是一个多么记仇

而又多么爱她的孙女。

父亲

凌晨四点多,

他通知远在上海的女婿回来,

然后下楼,启动了汽车

载我去医院待产,

同时没有忘记打开车载CD,

牵住我的手。

我的阵痛过程反复播放着

那首关于草原的歌。

他逗我儿子发笑的样子

让我差点忘记这个男人

曾经如何努力地逗我发笑。

也许我就住在他的幽默里面,

他的豁达和仁爱里面,

他静悄悄地把整个深邃的男人世界

展现给我。

他亦步亦趋黏着襁褓中的孩子,

期待他长大,

这样他就终于有了

一个可爱忠实的朋友。

这种种的努力促使他迅速老去。

母亲

母亲这个词不能让我联想到

和长辈有关的事情。

而是灵巧、聪颖、快活,

是才能、美丽、自信。

母亲在女性的范畴远胜过我。

于是我笨拙地学着她的神色,

琢磨那面梳妆镜前面的晶莹物什,

小心翼翼地踩着她的高跟鞋,

痴痴地想留长头发。

我怀疑自己的皮肤不好,脸型不好,

五官不好,体型不好。

我自卑地掩藏起在数学上欠缺的智慧,

尽量忘掉每一次拿着作业问她,

连最简单的题目都不会做。

母亲就是玳瑁发饰、藕色口红、

绛紫皮衣、长筒袜。

是贪吃、会玩、追赶时髦。

我没有一刻不在模仿

她的爱情,她的憎恨,

同时遥遥补缀她从未拥有的部分。

外公,游戏机

很多年了,外公和电脑下象棋。

在他背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派遣我的忧伤。

东屋的窗帘把房间染成昏黄。

打我记事起外公就沉迷游戏。

小霸王、超级玛丽、俄罗斯方块,

他机灵的眼珠转得很快、很天真,

说话间时而变得狡黠,开着玩笑。

他许是做够了大人,和我们一起做孩子。

2016年9月,整一个月,

每天早晨人们看见,

一个老人,像是退休的党委书记,

神气活现地背着手,

护送身怀六甲的外孙女

走在松江的文翔路上,

这川流不息的马路令他极不满意,

他扬手在异乡当起了交警。

爷爷

爷爷很久不说教我了,

想来是我出嫁以后。

我嫁了人又回来,

他也什么都没说,

只是削土豆、剥毛豆、出门拾块豆腐。

去医院之前,我站在防盗门外面,

看着房里爷爷扭过头

用眼神叮嘱我,好好生孩子。

这一眼,

把我作为他膝下最宠爱的孙女的历史

再次推远

接送我上小学的爷爷,

替我送课本的爷爷,

送饼干到小树林里的爷爷,

陪我跳舞的爷爷。

教我成为淑女的爷爷。

教我保守传统的爷爷。

他永远也不会说出口的忧郁

仿佛坚持着某种原则,

是禁止我对着童年有什么眷恋的。

他希望我成熟,希望我做合格的母亲。

这样我就能再次成为爷爷的骄傲。

他如此严格,

我的谨慎和完美主义全来自于他。

我感到他时常从我、姑妈和奶奶身上

苛求、寻找着自己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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