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有座蒜山
□沈光宇
新中国刚建立,毛主席就下达指示:一定要把淮河修好,于是父亲被安排到江苏省治淮指挥部下属单位工作。我跟随着上学,也就跟随着父亲工作不断变动,沿着大运河一路漂移,从高邮船闸至邵伯船闸,再到镇江。1954年,来到镇江,住在蒜山西侧,那个叫做江苏省治淮指挥部镇江储运站里面,好像是江边马路64号。一路从苏北小地方走来,见到如此宽大而热闹的马路,十分惊奇。那时的江边马路,可能是镇江最为繁忙的道路。因为它东边是通往江北各地的轮船码头,西边是通往江南各地的火车站。连接两个交通枢纽,繁忙的马路上整日整夜地奔跑着南来北往的人。那时缺少交通工具,所有人都是肩挑背扛着自己的物品。为了抢先赶到站点,为了抢先买到车票船票,所有人都是使出小时候吃奶的力气,屏住呼吸,憋红着脸,奔走向前。更有夹在人群里的北方老太,裹着一双小脚,也在奋不顾身地努力前进。只见她不停地踹着小脚,扭着身体,划着两臂,好像要与那些竞走运动员比个高低。
我庆幸自己从飘泊之中寻找到一块安身之地,并且有闲暇静下心来观看身边的环境。
储运站很宽阔,到处堆放着治理淮河的器材。而令我最感到新奇的是身边的山岗。从水乡走来的孩子总是少见多怪:向南一望,刺破青天的是云台山。那山遍体橙黄,好像也长着树木,要不怎见得有绿色浮动?那上面有时也见到有人出现,可就是如同指头大小,分辨不出是大人小人男人女人。云台山上也有房屋,却是显得过于寂静。只是等到春天到来,便看到好多人沿着山崖在放风筝。山崖风大,风筝容易升空,所以来放风筝的人就越来越多。这时我就站在储运站那一座座由木料磊起的高台上,看放风筝的人身影浮动,听放风筝的人叽叽喳喳;如遇上较强的东南风,那些挣脱牵连的风筝就会拖着长长的线飘到我的身边。
而看得最为清晰的是储运站旁边的蒜山,低矮而丑陋,整个山腰裸露在外面,只有山头长着稀疏的树木和野草。因为它低矮,所以一切都看得真真切切;又因为它山石疏松,所以不敢往上爬。说句毫不夸张的话,有几次拿砖头砸石头,竟然砖头没有破,山石反倒掉下碎块。
我嘲笑它,笑它像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不但老得掉牙齿,还匍匐在那里喘息。
令我好奇的是蒜山这名字。它为什么被叫做蒜山?难道是山上的石头像蒜头一样,可以随意剥落下来?怀着好奇,我终于从蒜山东边的一户人家,寻找到通往山顶的小路。仔细观看,原来山上长着遍地的小蒜!
看见小蒜,一下子把我拉回到故乡,拉回到妈妈身边。我甚至仰起头,踮起脚,仰望北方,希望能够寻找到自己的家乡。妈妈总是说,三春不抵一秋。因为秋天是收获季节,田地里不但长有沉甸甸的稻谷,还长有高大的玉米,还有攀爬在高粱秆子上的豇豆,还有夹种在旁边的茄子、南瓜、酥瓜等等。可是春天,田地里除了麦子,就只有青菜了。所以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农家人吃饭,经常是在煮开的饭锅中炖上一碗去年腌制的老咸菜,再在发红的咸菜碗中浇上几铲子米汤,使老咸菜红里透白,还变得松软。这时候妈妈就会高兴地说道,煮饭炖咸菜,忙煞老奶奶。为了改善生活,我就会主动下地挑些野菜回来,什么野荠菜,什么马兰头,什么泼辣头……最为感兴趣的就是小蒜。
小蒜不比大蒜,它有些像葱,气味则是像韭菜,三五寸高,有着白色的块根,圆圆的,像颗珍珠。小蒜喜爱成簇地生长,很少见到单株的,所以有时候能够挑到半篮子。将小蒜洗净后,用盐稍许揉一揉,浇上油,放在饭锅里炖熟,比老咸菜新鲜,比青菜有滋味,很下饭呢。
总以为自己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没有想到在长江之南,也长有家乡的野菜。蒜山好像一下子变成了我的故土家园。我爱上了蒜山,爱上了镇江。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在镇江上小学、初中、高中,直至去南京上大学,前前后后生活了近10年。
当我读到唐末诗人黄峭山《黄氏认宗诗》的时候,感触颇深。诗云:骏马奔腾往异方,任从胜地立纲常。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完全道出了游子的心声。
岁月沧桑,当我再一次来到蒜山脚下,故地重游的时候,成为老者的同学告诉我,经过多年的寻踪,才知道蒜山也曾经有过辉煌的历史。就在蒜山脚下,曾经翻滚着惊涛骇浪,蒜山山顶,曾经闪烁着航标灯光。生于苏北,日后成为抗金女英雄的梁红玉,站在金山之上擂鼓练兵的时候,这支水军也穿行于蒜山脚下。
此时此刻蒜山高高地屹立在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