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旧梦

□吴秀英
作者简介:
吴秀英,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泰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爱的脚步》。有多篇散文、小说发表于《扬子晚报》《新周刊》等报刊杂志。
对旗袍的了解,来自影视剧。清宫剧里那一个个穿着各式艳丽旗装的古典美人,踩着高高的马蹄鞋,薄施了脂粉,淡扫了蛾眉,头上绾着高高的发髻,纤纤玉指捏着丝质手绢,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她们是从古诗词里走出来的女子,娉婷婉约,举手投足间无不透露出古典优雅的东方神韵,充满了诗词般的韵律,迷倒了电视机前无数的当代女性,只恨不能穿越回清代,穿着这般华美精致的服装,做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丽女子。
然而,翻看史料中所绘的清朝服饰,却并非如影视剧中这般婀娜,大多是宽袍大袖,不显山不露水,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女子凹凸有致的身材,故而并无多少美感。到了民国,人们在满人旗装的基础上加以改良,旗袍这才大放异彩,真正显露出了她的万般魅力、无限风情。那时候的旗袍,不管是平绒洋布,还是丝织锦缎,都剪裁合体,恰到好处地显露出女子丰满修长的身段,玲珑婀娜的曲线。最爱看旧时电影海报上穿着旗袍的女明星,挺直竖立的旗袍领口衬托着满月似的脸蛋,仿佛是盈盈清水间绽开的一朵睡莲,真可谓“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浓密的大波浪卷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再配以饱满温润的红唇,脉脉含情的双眼,一颦一笑都妖冶妩媚,足以倾城。
少女时代的我,与无数妙龄少女一样,拥有一颗爱美的心。但那个时代物质匮乏,衣服大多是精通缝纫的妈妈亲手为我裁制的。兴许是因为经历过文革,人们潜意识里尚还不自觉地排斥过于华美的事物。妈妈做的衣服非常熨贴舒适,但稍欠美感,所以在我年轻的心里,终究存着几分遗憾。记得一次节假日,我陪妈妈逛街,于人群中看到一个瘦弱单薄的中年女子,穿着件印花旗袍,头发精心地在脑后盘成一个髻,行走于闹市,极其醒目。这个女人虽不年轻,却自有一种出尘傲世的气质,吸引着无数行人的目光,就连妈妈也忍不住频频回头。我想:妈妈应和当时的我一样,刹那间懂得了,原来,衣服除了保暖御寒之外,竟还可以让人显得这么美!人心向美,灰暗颠倒的时代是不可能永远禁锢住人们的爱美之心的!我对旗袍的喜爱之情也在那一刻深植于心。
到我20岁时,妈妈终于亲手给我做了一件旗袍。那面料光滑细腻如丝缎,湖水般清灵的淡粉色,正适合水乡少女的神韵,也是青春妙龄的我极爱的色彩。“咔嚓咔嚓”,妈妈的大剪刀如鱼嘴般寸寸前行,宽大的布料被剪成形状不一的几片。在缝纫机“嗒嗒嗒”的欢快乐曲声中,我渴盼已久的旗袍终于渐成模样。最后的步骤的就是那斜襟上的盘花纽扣了,妈妈的双手真是灵巧,一番细致的剪裁缝合,斜襟上就嵌上了两朵盛开的“菊花”。旗袍上身了,难以置信的合身,恰到好处的剪裁,小巧精致的布盘纽扣,合贴的立领,配上我的齐眉刘海和及肩短发,清新雅致,行走在街头,回头率极高。这件旗袍是妈妈最为得意的作品,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缝制,其中除了凝聚着她无数的心血和对我的爱,或许,还寄托了她那一代女人的遗憾与梦境——一个关于旗袍的梦和对美的追求。
我珍爱这件旗袍,因为她曾令我无数次自信而充满光彩地走过夏日的街头。然而,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如同昙花,一次去同学家玩,站起时候用力过猛,耳畔只听得一声裂帛脆响,我心知不妙,赶紧查看,我心爱的旗袍已被凳角的小钉勾破了一块!我心疼得难以言表,匆匆回家给妈妈想法补救。妈妈虽然心灵手巧,但毕竟不是织女再世,她用同色丝线将勾破之处细心地补上,依然能够看出一点痕迹。白璧微瑕,我的心里总感觉有点缺憾,自此便将这心爱的旗袍收藏起来,留作美好回忆。
不久后,我可爱的女儿出生,妈妈提议,何不将那件闲置的旗袍给女儿改作两件小肚兜?我欣然同意。“咔嚓咔嚓”,妈妈仍是用她那把用了十多年的大剪刀一番裁剪;“嗒嗒嗒”,缝纫机的声响依然欢快,两件漂亮的小肚兜很快大功告成。穿上肚兜的女儿粉妆玉琢,犹如年画中的胖娃娃,人见人爱。看着穿着小肚兜的粉嘟嘟的女儿,我忽然懂得,我的旗袍虽已不在,但她以另一种形式仍然存在于我的生命里。不久后,妈妈因病去世。抚摸着那两件小肚兜,我仿佛看到了妈妈坐在缝纫机前忙碌的身影。如今,肚兜仍在,斯人已逝,一股难抑的悲伤自心头涌起。但我在悲伤之余也懂得了,我与女儿的生命里流淌着妈妈的血液,我们何尝不是她生命的延续和另一种存在?一件旗袍,延续了三代人的情感与故事,叫我怎能不留恋。
曾经穿着小肚兜的女儿日益长大,我的青葱岁月也悄然流逝。那两件肚兜被我悉心收藏,压于箱底,作为对妈妈的无尽念想和回忆。斯人虽逝,但旗袍却始终是我梦里的花,动人地开着。这世间或许也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女子,她们应和我一样,也如此地喜爱着旗袍,喜欢她曲曲折折的细致与玲珑,更喜欢她背后的动人故事。所以,大街小巷才又如此的姹紫嫣红,任光阴几番流转,却色彩依然,一朵一朵,盛开在四季,绽放在梦里。